父母两边亲戚加在一块儿,我是众多儿孙辈中最小的一个。没人这么说,但我相当确定自己是个“不小心”诞生的孩子——一对年逾四十的夫妻多喝了几杯红酒,以为意外怀孕只会发生在青少年身上。
你猜怎么着。
等我出生,奶奶和外婆都已去世,爷爷和外公年事已高,住在不同的州。想要安排包括一个小婴儿在内的一家五口远行,这可要花上不少钱,爷爷外公又不愿跑来跑去,于是我隔很长一段时间才去看他们。
虽然如此,爸爸妈妈还是想让我们之间建立起感情,所以我们会打电话,他们能听到我不知所云的小婴儿的咿咿呀呀。他们还会给我写信,爸妈念给我听,随后他们会收到蜡笔胡乱涂写的回信。
我三岁的时候,他们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先是我的外公,后是我的爷爷。妈妈做好最坏的打算,买了一对泰迪熊,就是带有录音机、小熊被抱着就能播放一条留言的那种。她确保双方都给我留下了话。
外公在我四岁时去世了。他的葬礼后几天,我收到了一只眼睛蓝蓝的白色泰迪熊,它戴着一个鸭舌帽,穿了一件绿毛衣。我捏它一下,外公略有些模糊的声音从它的肚子传出来。
“我爱你,Sadie。”
两年过去,爷爷去世了,我又收到了一只小熊。它是暗灰色的,脸上的针脚让它的表情看上去比一般毛绒玩具严肃得多,一对红色背带拉起棕褐色的小裤子。几年后的一天晚上,爸爸两眼含着泪和我说,我睡觉时会抱着小熊,他能从我的房间听到爷爷的声音。
“我爱你,Sadie。”
我给白色的小熊起名Fran,灰色的熊熊Jock,把它们一起放到床上面的架子上,我的童年时期它们都待在那儿。实话说,我没有太在意两只小熊——他们成为了房间的一部分,就好像吊灯或梳妆柜。时不时地我放学回到家,会发现爸爸或妈妈站在我床边凝视小熊们,或者轻轻捏它们。过去这么长时间,它们还是能准确无误地复述那句话。
除了这些时刻,我童年时几乎把Fran和Jock抛在了脑后。
现在我要去上大学了,人生第一次独自探索这个世界,两只小熊被我留在了家里。我猜爸妈有点失望我对小熊没什么感情,但我对爷爷和外公的记忆太模糊了,没有爸妈那样深的与他们的感情联系。
我搬进自己的第一栋公寓时,妈妈轻声问我要不要带上小熊。我说不用了,它们最好在这陪她。
“好吧。”她说,“万一你改主意了,它们就在这。”
我很自信这不会发生。
下一次我回父母家,是为了在他们去西部享受梦寐以求的旅行时替他们看家。他说要带她去已经三十多年了,两个人都非常兴奋。妈妈和她往常一样也很紧张。
“万一我们出事,你知道财产文件都在哪里吧?”去机场的路上,她坐在后座起码问了六次。
“记得,就在你床底下的白色箱子里。”
“遗嘱呢?”
“你柜子后面的防火保险箱里。”
“还有——”
“亲爱的,我觉得她都知道。”爸爸伸手捏了下她的膝盖。
妈妈用力清清喉咙,坐了回去。“总之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我会没事的,别担心!你们才去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能出很多事。”
我不在意地冲后视镜里的她笑了笑。她朝我做了个鬼脸,人似乎放松下来了。
我把他们送到机场就开车回家收拾东西。我把行李箱扔到床上,去厨房做了点晚餐,看了自己喜欢的电视剧。距离上一次我能真正放假一周已经好久了,我计划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吃完饭,我踢踢腿,伸伸懒腰,开启“懒虫”模式。
我看了差不多三集就困了。我看了眼电视上的钟,不禁叹气,才11点多而已,我真的要变成个必须早睡觉的老女人了吗?可怕!我爬下沙发,关上电视和所有灯,整座房子沉浸到深深的黑暗中。
即便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我也感不到一丁点紧张。我可是在这房子长大的,对这地方了如指掌,每一道裂缝、每一声吱呀都让人舒心。我来到自己房间打开灯。我差不多有五年没住在这里了,可爸妈除了在柜子堆点杂物外,没对房间做太大改变。他们说,这样我就会知道,在这家里永远有我的位置。我想这是因为要是这里变了,我彻底搬出去的事实就会无法否认了。
管他为什么呢,我喜欢这种熟悉感。
我开始拆行李,视线落到床上方的架子上。Fran和Jock还是那么机警地坐在他们的老位置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情不自禁地笑着向它们伸出了手。
我先把Fran拿下来,正了正它的小帽子,捏了捏它的小肚皮。
外公说:“我爱你,Sadie。”
放下Fran我又拿起Jock。它还是满脸严肃,哪怕在我弹它红色的小背带时也这样。
爷爷说:“我爱你,Sadie。”
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即使不会再激起我那么大的情绪,他们终究还是我的外公和爷爷。我很欣慰录音机没坏。
我快速去了趟洗手间,换好睡衣,就上床很快睡着了。
我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惊醒了我。也许是噩梦,我心跳好快,但记不起细节。我深吸一口气,翻身打算继续睡,可是却突然发现自己正与枕边一道黑色的人影面面相觑。我大声尖叫,坐起来抓住身边最近的光源,我的手机,照亮我的床。
Fran在我身边侧躺着。
我轻声笑了,自己不由得摇摇头,拂去它刚刚制造的惊吓,把它抱了起来。
“你是不是从架子上掉下来啦?”我小声问它。我一定是之前把它放到太边缘的位置,重力就让它掉下来了。
我轻轻拍了拍Fran。
“滚出去。”
我低头看着小熊,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一定是比自己想像得更困,于是就幻听了。为了证明刚才只是我的想像,我又拍了拍它。
“滚出去。”
还是外公的声音,但里面平时的温暖不见了,相反它冷冰冰的,甚至还带有威胁。我把Fran扔到房间另一头,它撞到了墙上。
头顶传来爷爷更威严的声音。
“滚出去。”
我猛地回头看向Jock。它还是坐在相同的位置,可是它现在却面向门而不是正前方。是我把它摆成那样了?我不记得了。
“滚出去!”外公的声音再次从Fran里传出来,这次更响了。
“滚出去!”爷爷也从Jock里回应道。
两只小熊交替着大喊,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直到我捂住耳朵逃下了床。我想尖叫,恐惧却让舌头打了节。黑暗的房间里,我被死去多年的爷爷和外公的声音追逐着踉跄地跑到房间另一头。
“我知道你就在下面!”Jock用爷爷的声音大喊。
我僵住了。下面?架子下面?我回头偷偷看灰色的小熊,它正从我的床上方静静地低头往下看。我得赶紧从房间出去,我得逃出这座房子!我拉开了门。
“我看见你了!”Fran用外公的声音说。
我跑到走廊中间,泪水布满我的脸。我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疯了?还是梦?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的两只童年玩偶正在威胁我,我得离他们远远的。我跑向楼梯的方向。
“你再走一步,我发誓这就是你人生的最后一步!”Jock怒吼道。
“滚出去!”是Fran在咆哮。
楼梯下面某处有脚步声。
家里有人。
我突然意识到它们不是冲我喊话,心中奇特地混合着莫名的放松和新涌上来的恐惧。它们是在对朝着我来的、要上楼的入侵者喊。
“滚出去!”爷爷和外公一齐咆哮。
楼下传来跑过木地板的脚步声。有人在客厅吵闹地咣当跌倒,在厨房又跌倒,后门被甩开撞到柜台上,最后是汽车引擎响起。
我不知怎地恢复了理智,跑到爸妈的房间从窗户看下方的车道。一辆SUV倒退到街上,撞上了邻居的信箱后才对准方向伴着轮胎的尖啸驶向黑夜里。
凝重的沉静又笼罩了房子。
等待了长长的、紧张的十分钟后,我溜回走廊,偷偷往我的房间看。Fran和Jock还待在我离开时的位置,两人都静悄悄的,一动不动。我犹豫地走近Fran。它侧躺在地板上,小小的鸭舌帽掉在旁边。我用颤抖的手指把它捡起来,捏了捏它的肚子。
外公温暖地说:“我爱你,Sadie。”
我给它又戴上小帽子,轻轻把它放到架子上Jock身边,瞪大了眼睛看着它们,倒退走出了房间。我拐弯冲下楼去打电话,爷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爱你,Sadie。”
我慌乱地打了911,警//察很快就来了。我报案时没提会说话的小熊的事,由他们去搜集能找到的证据。我常常潜意识地望向楼梯上方,似乎在期待刚刚发生的事能重现,可并没有。警//察们走完程序就离开了,我又变成一个人。
当我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入侵者的事,他们立刻想要冲回家里,但我安慰他们没这个必要。
“说认真的,这里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妈妈坚持地说:“我们能赶下一班飞机回来。”
“不,我没事,不管那家伙是谁,我肯定他不会回来了。”
又费了番口舌,我才最终说服他们我很安全。
我的确也是这样感觉的。最初的震惊退去后,我才有时间去消化刚刚发生的事,我真的没事。这没法解释,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而不被当成疯子,但我知道它们都真实发生过。只要Fran和Jock镇守在我床上方的架子上,我就能睡得香甜。
几天之后警//察找到了闯入者。他是我爸爸的同事,听说他们离开就以为房子没人,是个好下手的目标。他试图告诉他们楼上有两个疯狂的家伙恶狠狠地威胁他,他们翻了个白眼哈哈大笑。他听说抢//劫失败的那一晚房子里只有个21岁的姑娘时也很意外。
一周之后我要回到自己的公寓,特地带上了Fran和Jock。它们现在坐在客厅的电视柜上,对前门一览无余。无论什么时候我对一个人在家感到有点紧张,我就捏捏两只小熊,笑着听他们说:
“我爱你,Sadie。”
现在我会回答说:“我也爱你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