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y told me I was nothing but a dog
出生时父亲给我起名徕卡,祖父让他像对付一条不服管教的狗一样对我。对于父亲来说,徕卡是狗的同义词,他用这个名字提醒我在家里的位置:微不足道,卑下,低级。
不过是一条狗。
父亲本意是用这个名字羞辱我,却无意间给了我一个尊名。
徕卡原本是条莫斯科的流浪狗。1957年11月3日,苏联将它放到史普尼克2号卫星上发送到太空,她是历史上第一只环绕地球的狗。
可是问题在于,苏联人能够将一艘火箭送入太空,但不知道怎么让它回来。徕卡的太空之旅等于是一场死刑,进入环地轨道后不久,史普尼克2号内部的气温极速升高——没有哺乳动物能在那里活下来。升空区区几小时后,徕卡在痛苦中死去,她死时与活着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都是微不足道的,卑下而低级。被人抛弃,没有人去爱。
不过是一条狗。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去想像她的痛苦、恐惧还有孤独。在完全漆黑的高速飞行的金属桶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小时,这是什么感觉呢?
不能够理解眼前所看到的是什么、不能够想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一切这么吵、这么烫,又是什么感觉呢?
不懂得为什么要从冰冷的街道上拯救我、用许多人的温暖簇拥我、现在又让我孤身一人,这种感觉会怎样呢?也许我会想这是因为我是一只坏狗狗,而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惩罚是我习以为常的母语。我知道为自己不记得也不理解的错误而受罚是怎样的。我被伤得好重,心跳飞快,思想飞出窗外,升到星河星海里去追溯徕卡的苦难之旅,徒留肉体的躯壳在68英里下面一栋肮脏的房子的地板上扭动哭泣。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适应了惩罚。它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最终变成了一门语言。任何人只要给充足的时间都能学会一门新的语言。
我不能适应的是恐惧。
身为小孩,我害怕所有的事。在世界上最深处遭人遗忘的角落里,潜藏着少数人才敢相信、极少数人才能理解的东西:古老的生活方式、事物、真相。
还有古老的怪物。
像父亲和祖父一样的怪物。
我要怎么用你能相信的方式去描述这些怪物?也许我不能,甚至不该去尝试,所以我打算只讲讲我的祖父。
他叫帕维尔,到我九岁时已经经历了六具身体,也就是说他占据了这么多的身体。
他利用跨越几个世纪的祖先们不断改良的血祭魔法,在身体之间换来换去。
他不是个鬼魂,相反有自己的肉身,一具扭曲的怪物般的身体,坚实发光的皮肤上满是疤痕。这个身体可以缩到花园蛇一般小,也能变成马一样大。
但是这具身体不管再怎么神奇,它很虚弱:仅仅是阳光就能灼伤双眼,让皮肤起水泡。所以它才要进入别人的身体,像操控木偶的人手一样穿上另一具肉身,直到新身体腐烂。我永远忘不了看见他——许多个他——在不同的身体里腐烂分解变成湿润褪色的肉条,或者是冰冷的黄色眼珠在偷来的眼眶深处闪光的样子。
祖父更喜欢男人的身体,但偶尔也选择女人或孩子的。有一次,他甚至穿上了我妈妈的身体。我那时候还小,大概三岁,看见她熟悉的身形站在火光之前让我立刻单纯因为狂喜而嚎啕大哭。
接着她转过身,我在她淤青的眼眶里看见了祖父的眼珠:扁平、闪着黄光,仿佛腐烂的金块。
我尖叫着后退。
父亲正在抚摸一双旧的童鞋,他带着能灼伤我的心的厌恶看着我。
“闭嘴,笨狗!”
我缩了起来。这是个错误,他的厌恶变成了恶心。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狠命踹我。肮脏、瑟缩的疼痛从我的腹部爆发,我带着呻吟踉跄地躲开,藏在楼梯下面。
我独自躺了三个小时,最终我的思想离开身体,飘到高高的天空里,反向跃入星星的海洋。我在星海里越飘越远,梦中是钻石般的星系和红色的星云,身旁是卷尾巴的、带着斑点的和我同名的狗。
徕卡。
我醒过来的时候摸到了她:毛茸茸,暖呼呼,胸脯在我的手心下一起一伏。我睁开眼的一瞬间看见她在阴影里,可接着她就缩小融入到地面。我想抓住她,可她已经被地板吞噬了。我的手指只抓住了冰冷坚硬的地板。
我捂住眼睛哭了。
几个月后,妈妈体内的祖父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黄眼睛、遗传了爸爸黑色卷发的男孩。生产后才过去几分钟,父亲拿起孩子带了出去,一小时后空手而归。
我立刻惊慌地跑进外面的黑夜里,天好冷,让人振奋却又疲惫。我一直找直到看见了那个孩子,他正在雪堆旁虚弱地呜咽,身上还带着母体的血。
我给他起名亚历山大,把他带回了家。
当我走进家门,父亲立刻扇了我。我眼带金星地踉跄倒退几步。“永远,”他厉声说,厌恶浸透了每一个音节,“永远不要违抗我。现在把他给我。”他想去抓亚历山大,但祖父阻止了他。
我抬起头咽下了痛呼。祖父透过妈妈腐烂的脸看着我,她肿胀发白似乎要掉下来的嘴唇扭出一个微笑。“不,让那只狗留下狗崽子。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他们当然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两个人总是合作忙个不停。父亲绑架受害者,祖父使用他们。每一次父亲把一名新的受害者带回小屋,祖父会用手——细长,丑陋,疤痕累累,古怪的皮肉泛着奇异的光——揪掉受害人的舌头,碾碎他们的脚。
接着他就等到日落——还记得吗,阳光会烧伤祖父的眼睛和皮肤——把他们扛到他的小教堂。
他的教堂是葱绿的山岭脚下一座古老的石制结构的小屋。教堂里面有三扇红色的窗户和六排粗制的长椅。每排长椅的末端坐着一具面向圣坛的干尸,仿佛这里的卫兵。
我讨厌祖父的教堂。每次进入,那里的空气都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挤压我的心脏,毒害我的肺腑。最糟糕的还是我感受到的恐惧:电流一般,让人瘫痪,无路可逃。
幸运的是我只是条狗,狗不会在教堂里待太久。但是狗能听见尖叫,哪怕是从很远处传来的尖叫,夜里在林木茂密的群山间传得很远、很远。
祖父不经常离开他的教堂,但是离开时总是在凌晨时分。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父亲和我要在他回家前为他守灵。无论什么时候祖父从教堂回来,他看上去又像人类了:光滑的皮肤,大大的笑容,正确的比例。有时候他看上去有点像父亲,有时候像那些受害者。
这对我来说就好像外太空对徕卡那样不可理解。
祖父手下的受害人源源不绝,有流浪汉、老人、旅行者,还有逃避虐待的孤儿。外面这种人太多了。
太多太多了。
要是没有亚历山大,我就要彻底枯萎了。他不仅是我的兄弟,实质上是我的儿子。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乎他,甚至不给他食物或者衣服,我必须从我那点份额里分出一点给他。
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他也没学会说话。不是说他不能和人交流——他会用手势、面部表情和无意义的音节——只不过无法掌握语言。但是没关系,他成长成了一个可爱的、满满好奇心的男孩,脸上长着雀斑,小手稚嫩。随着时间流逝,他可怕的黄眼睛变成了清亮的绿色。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心。
但他还不够。
有一天晚上,当一个小女孩的尖叫从祖父的教堂传过来的时候,我终于去找父亲。
我像他教我的那样趴在他脚下,粗糙的木地板冻得我手指头疼。“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壁炉,手里拿了一双白色的童鞋。“因为你的祖父和我必须活着,小狗。”
“我也要这样做才能活着吗?”
“是。”
“那我就不想活了。”
“我明白。”他抓紧了那双鞋,“但是你没有选择。”
我咽下抽噎,等他让我离开。我必须爬着到他身边,也必须等他让我爬走才能走。
不过他却说:“站起来,徕卡。”
听到我的名字让我如坠冰窖。他从来不用我的名字,事实上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名字了。
“我说,站起来,徕卡。”
照他说的做很难,恐惧让我的骨头和肌肉软成了泥。
父亲举起那双鞋。“这是什么?”
“鞋。”我颤抖着说,“旧的童鞋。”
“这双鞋,”父亲说,“是我的妹妹亚历山德拉的。我爱她超过任何事情,包括生命、父母、你的母亲、你。她是我的心。”
我看着他,火光抚平了他脸上的不快,除去了每一道皱纹的阴影。他卷曲的黑发在跃动的火光间好像烟雾,坚挺的鼻子看上去古怪又恐怖。令人瘫痪的电流爬过我的皮肤,就好像在教堂里的感觉一样,我可能哭出来了。
“在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接着说,“你的祖父煮了一锅油,他把亚历山德拉叫了过去。她本来要和我稍晚些去采野花,所以就穿上了她最精美的衣服: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和一双白鞋。就是这双鞋。”
父亲许久没有再说话。
“她是我的心。”他终于又重复了一遍。“当我的心碎了,我就碎了。这让我变得和祖父一样。有一天我会像他那样获得永生。你最终也会的。”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妈妈腐烂的身体在一个黄色眼睛的小女孩身上浇上滚油,让她变成一滩血泡。
从窗户倾泻进来的月光将房间染成银灰色。我的心剧烈狂跳,我几乎能看到自己的睡衣随之移动,它想逃跑,我想让它跑掉,没有它我就会死,我死了就能和另一个徕卡在星海间启航。
一双温暖的小手摸到了我的脸。我转身以为是亚历山大,结果却看到了我的噩梦。
巨大的鼓起的水泡涌动破裂,一道道脓液从她的小脸上流下来。她嘴周的皮肤被烧没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完全暴露出来。烫伤的头皮和圆滚滚的头骨透过黑色的卷发反着微光。蓝色的小裙子裹在她身上,油从裙边滴下,打湿了我的毯子。
她轻声说:“别哭了。”
亚历山大在我们两人之间动了动。
我轻声说:“出去。”
女孩满是水泡的下巴颤动了几下。“可是是你让我来的。求你让我睡吧。”
“好吧。”我轻轻说,也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
女孩躺到毯子下,我惊恐地看她用细瘦烫伤的手臂抱住亚历山大,然后坠入梦乡。
那一晚我没有和徕卡一起在群星间驾驶我们的船。我一直醒着,兴奋恐惧交杂地看着那个鬼影。
接近黎明时我的门发出嘎嘎声。我想挡住女孩,可父亲走了进来。
他尖锐地问:“那是什么?”
我恳求道:“求你,求求你,别看。”
女孩开始移动——接着不可思议地缩小。她的身体扁平到消失,只留下裙子皱巴巴地摊在地上,然后它也消失了,冰冷的地面上什么也没剩下。
“那是什么?”父亲怒吼道。
“我在梦里看见它——”
“是她!”父亲咆哮着说,“是她,不是它!”
“我睡着的时候梦、梦见了她。”我绝望地结巴地说,“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在那里了。”
汗珠在父亲的额头闪着微光,让我想起了星星。“穿衣服,你必须立刻见你祖父。”
我四肢伏地地爬向他。
“不,站起来,带上那个男孩。”
我抱起抽泣的亚历山大,无视他的哭泣,跟随父亲走入黑暗的森林。这片山林充分沐浴在早春的荣光下:浅色的光束穿过树冠,将浓重的阴影切割成带金边的碎片。昆虫从地下探出了头,小鹿在远处遥望我们。森林中总是充满了动物,毕竟祖父不伤害鸟儿或野兽。
很快教堂就进入了视线。古老的小教堂带着黑色的尖塔、红色的窗户和裹了霜的石块。
父亲招呼我们进去。我跨进门槛的瞬间皮肤就起了鸡皮疙瘩,恐惧爬满了全身。
亚历山大嚎啕大哭。
父亲催促我走向圣坛,我余光看到卫兵样的尸体在抽动,胸脯伴随磕磕绊绊的、令人费解的节奏上下起伏,里面一具红棕色长发、特别高的尸体在我经过时转过了头。
我捂住亚历山大的眼睛,走到圣坛前。
后墙的阴影变浓蠕动,长椅上的尸骨和干枯的关节咔哒作响。
圣坛后面的某样东西在黑暗中眨动眼睛:硕大的扁平的眼睛,像金色的月亮一样在冰冷的黑暗中泛着微光。
是祖父。
“小狗,”祖父拖着长调说,“和她的崽子。”他发出低沉的、像狮子一样的让骨头震颤的吼叫,牙齿在黑暗中呈现闪耀的象牙般的弧度,比父亲的整个头还要宽。
“帕维尔,”父亲急切地说,“她做了一个噩梦,醒过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跟着她出了梦。它活了,我亲眼见到的。”
“哦,”祖父低声说,“哦。”
“看来我们的小狗还是会耍几个把戏的。”父亲道。
“既然这样,还是要看她爱不爱自己的狗崽。狗,你爱你的崽子吗?”祖父从阴影里扭曲蜿蜒地升起,样子绝非人类。“你爱他吗?或者说你觉得欠他的吗?”
我张开嘴想回答,结果满脸是泪。
祖父哈哈大笑,低沉的咆哮让头顶的大梁都抖下一些灰。“一只软弱的母狗。米哈伊尔,我们的希望都在那个男孩身上。总是在男孩上,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造出他呢。现在离开吧。”他巨大的黄色眼睛看向长椅。“我不喜欢挑逗我的卫兵,特别是在他们如此饥饿的时刻。”
恐惧和难以置信清晰地写在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你难道不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吗?她能从思想创造生命。”
“她不过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残次替代品。米哈伊尔,离开。”
“可是——”
祖父立即站起来,一大团闪闪发光的皮肤和变形的肢体从阴影中显现。他把父亲打到了石墙上。
卫兵尸体发出一声长叹,继续扭动。
“永远,”祖父咆哮道。阳光从猩红色的窗户倾斜而入,为他古怪的皮毛浇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他看上去像天空,外太空璀璨的一小部分残片。“永远不要违抗我。”
我不敢喘气地等着祖父的眼睛被烧伤,皮肤发出滋滋响——他毕竟暴露在了阳光下——但是并没有。
过了一会儿祖父扇了父亲,退回到黑暗中。
我们离开了。父亲始终保持沉默直到又看见了小屋。他抓住我,把我拖到了路旁。
“听着。”他低沉地喊道,“好好给我听着。我能从他手里保护你。而且…”他看向亚历山大,眼睛中闪烁着厌恶的光。“等时候到了,我也能从他手里保护你。不过你必须帮我。”
“为什么我会需要保护?他还小呢,爱我就像爱他的母亲。”
“你还记得亚历山德拉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轮到你了。亚历山大会成为我,而你会是亚历山德拉。”
我的心坠到了冰冷的地上。我小心地把亚历山大的头按向我的肩膀,不让父亲再看他的脸。
“听着,狗,你下次梦到我妹妹——”他破音了。父亲站起来,用手指梳过头发。大颗的眼泪在他眼里闪耀,配上他颤抖的嘴唇看上去十分痛苦。“等她再来,带她过来见我。”
“是,父亲。”我从来没见过他哭,这景象既吓人又奇异得激动人心。“我会的。”
父亲点点头离开了。我差点就要跟上去,但是想了想没有。我和亚历山大一起坐在森林里。
清晨的日光逐渐明亮,鸟儿开始齐声合唱。我让亚历山大坐在狭窄的小路上,他却哼着独创的小调跑开了。阴影和阳光在他皮肤上投下斑斑点点,把他变成林间的鬼魅。树木葱郁,花瓣如雪般飘落,在地面上堆起一层亮白的地毯。
亚历山大跑远了,过了一会儿我看不到他的人影也听不见他的歌。他飘去远方,融入到阴影深处。
恐慌侵袭了我的全身。“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我连忙跑上去,胸腔内的疼痛让我皱起了脸,我的心跳得飞快,快到我能看见上衣随之移动。它又想逃跑了。“亚历山大!”
他从两棵树之间钻了出来。席卷身体的强烈解脱感差点夺走我的呼吸,我停下来,看着花瓣落在他的头和肩膀上,其中一朵飘到了他的鼻尖。他大大的绿眼睛在花瓣上方亮晶晶的,堪比春日的明媚。
人生中第一次,我哭泣时心不会痛。
那一晚亚历山德拉又来找我。她被灼伤的皮肉从脸部垂下来,眼睛也烧没了,融化的眼窝里只剩下通红肿胀的肉块。
我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坐起来大喊:“父亲!”我浑身发抖地看着亚历山德拉盲目地寻找我,受伤严重的手只摸到了大团的阴影。“父亲!”
父亲气喘吁吁地冲进我的房间。“亚历山德拉!”他张开双臂似乎要抱起她。
她转过身。
父亲僵住了。
亚历山德拉跌跌撞撞地跑向他。“米哈伊尔。”她痛苦地说,“米哈伊尔,我的眼睛好痛。”
父亲跌坐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亚历山德拉走向他,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脓液和油渍,在月光下好像一条发光的小溪。
“米哈伊尔,我的手好痛。”
父亲痛苦地抽泣。
“米哈伊尔,我的皮肤着火了,它们要掉下来了。”她在他面前蹲下来。父亲像只被毒打的狗一样呻吟哭泣,想躲开她的手。
她的小手摸上他的脸颊。父亲怒吼着扭动,但就是不能摆脱她。“米哈伊尔。”她哭了,“你变得和他一样了。”她颤了下,开始缩小,下沉,消失在地板里。她的手落下的瞬间,父亲跳起来跑了。
在那之后,他再没有要求见亚历山德拉。
很好,因为我也没有再梦到过她。我只看见了徕卡,大多数晚上都和那只可爱的、命运凄惨的小狗一起在星星之间飘来飘去。不管你能否想象出,那里的景象都美到令人窒息,不可被人理解的美丽的初生的恒星,行星,多彩壮丽绵延至无限的星际尘埃。
有时候我睡眼惺忪地醒过来,皮肤还能感受到她的皮毛,可等完全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
有一个冬天的早晨,我醒得很早,肚子咕噜咕噜叫。这不奇怪,父亲好几天没给我食物了。我给亚历山大喂了桌子的木屑和树皮。
接着我决定,今天不能再这样了。
我偷偷溜到厨房,里面的食物如往常一样稀少,但我还是搜刮了能找到的转身准备离开。
祖父正坐在桌边,金色的眼睛在扭曲的脸上闪着光。“小母狗,你对你父亲做了什么?他不能打猎了,也不吃饭了。他不再听话了。”
我感觉自己回到了他的教堂,铅灌的恐惧和黑暗一道压迫我,我濒临崩溃。
祖父说:“你的能力在地球上已经至少一千年没人见过了。”
这能力当然不是来自地球,我相信它无疑是横跨遥远的太空,从舞动的星尘间而来。
“我只是做噩梦。”
“不,你吸收了世界上的黑暗——恐惧,仇恨,痛苦——将他们转化成有形的实体。这只是开始,你将无所不能,甚至能够造出永恒的完美的身体,为了我…也为了你。”
他声音里的喜悦让我感到恶心。
他继续说:“我们家族的女人总是脆弱又没用。我还以为你也一样,小母狗。”
眼泪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骨头咔哒咔哒响,仿佛是要从肉体里挣脱逃跑。但是没用的,命运早就在祖父和我之间绽放,带着沉重恶臭的绝望。
祖父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你认真听着,我只会说一次:这次我错了。”
他离开了,我跑到窗户边看他快速地赶在太阳升起前穿过森林,回到小教堂去。
我等待太阳完全升起,跑回房间,用能找到的每一件衣服把亚历山大包起来,随后逃走了。
我们沿着小路走了数英里,离最近的城镇还要好几个小时,直到夜深时我们才能走到。此刻我只希望祖父第二天才发现我们不见了,这不是全无可能,毕竟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教堂里。
这个想法第二次划过我的脑海时,一道闪着微光的黑影从树林里窜出来,将亚历山大从我怀里夺走。
我只瞥到模糊的扭曲的肢体、噩梦般的手掌和扁平的月亮一样的黄眼睛。一束鲜血伴着亚历山大的尖叫喷溅到雪地上。血沉得好快,融化的红色蜡笔消失在簇新的雪白中。
祖父大口喘着粗气地盯着我,低头咬碎了亚历山大的喉咙。
我大声尖叫。鸟儿振翅逃走,野兽从地下匆匆离去。震破耳膜的叫声在山间回荡。
里面暗含的痛苦足以毁灭这个世界,但是没人听见也没人在乎。
祖父笑了,齿间挂着亚历山大的血和筋肉。
我崩溃了。
我能感受到哀伤的重压,灵魂仿佛有实体一般被撕碎,血流到我的肚子里。
我跌倒在地上,几个小时就抱着亚历山大的头。
父亲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了我们,手里拿了一块硬面包和一条油腻的鸡腿。他把它们硬塞给我,然后离开了。
我把面包撕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喂到亚历山大的嘴里。他没有醒过来,我于是哭了,把鸡腿扔到了树林里。
月亮升到残忍黑暗的空中。星星透过头顶光秃秃的树枝眨眼睛,营造出动人心魄的万花筒般的图案。
我倒在亚历山大旁边,把他拉近。他冷冰冰的,我却不管不顾地还是抱着他,眼睛一直牢牢盯住天上的星星。我的思想这次好难飞出去,就好像它被困在了罐子里。
终于,它获得了自由,一跃飞到了天上,消失在银色的星海里,越飞越高,我看到地球在下面旋转。
徕卡的火箭飞速从身边经过,我伸手抓到了鼻锥的一块金属板。我能感觉到徕卡就在里面,她的恐惧从舱内震荡蔓延,侵入了我的血管。
“没事了,徕卡,没事了,我来了。你着陆后,我就放你出来,我们一起玩啊。”
她的恐惧消失了,痛苦也不见了,我的恐惧和痛苦也是。我们俩一起在行星间航行,俯瞰地球的奥妙,为身边难以理解的美丽而惊叹。
我又冷又浑身酸痛地醒来,身上的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坐起来,亚历山大僵硬的身体从我身上滚下去,我想抓住他。他的眼睛上结了一层薄冰,喉咙处咧开的伤口恕我无法长时间地去看。
我下巴放到膝盖上,静静哭泣。
过了一会儿,有个温暖的东西碰到了我的手,一只湿漉漉的鼻子顶到了我的手心。我没睁开眼睛就知道那是什么。
徕卡带着斑点的脸和可爱的卷尾巴让我露出了微笑,即便眼睛里还有泪。星星在她的毛发间闪烁,发出微弱的翕动的光点。
“这是什么?”祖父的声音在树林间响起。
剧毒的愤怒在我的血管里窜动,我突然意识到仇恨使人愉悦。它是狂怒的前提,力量的基底。
祖父从黑暗中瞬时显身,鳞片一样的皮肤在月亮下像河水一样闪着波光。“你居然浪费自己的能力,”他不屑地说,“在一只狗的身上,而且还不是你自己的狗崽子!没关系,我现在就来纠正你。”
徕卡跳了起来,咬穿了祖父一只黄月亮样的眼睛。他尖叫着头前后甩,徕卡落到了地上,很快重新稳住了自己。接着她咬住了他的脚,祖父牢不可破的皮肤在她的牙齿下好像黄油一样柔软。
徕卡没有强大到能杀死他,但是她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个洞,就好像火柴烧穿纸张一样容易。很快祖父就跪在距离亚历山大的尸体只有几尺远的地上。
徕卡气喘吁吁地跑向我,倒在我怀里。她身上的无数道伤口都在流血:有些不起眼,有些无疑致命。
“好狗狗。”我哽咽地说。我轻柔地抚摸她,希望伤口能闭合。我是一个怪物,像其他人那样利用了徕卡,用一个幌子骗她过来,给她希望,然后把她扔进了地狱里。“好女孩,最好、最好的小女孩。”
我抬起头,祖父还完好的那只眼睛溜到了我死去的兄弟身上,某些黑暗的东西在眼底滋生:是邪恶、扭曲的希望。他缩成一团,身体缩小成一个干枯的壳,从亚历山大的喉咙钻了进去。
我尖叫着看着亚历山大的身体扭动颤抖,他坐了起来,骨头发出咔咔声,冻僵了的筋肉重新被拉响。
他笑了,眼睛里闪烁着熔炼的金子样的光。
徕卡再次发起攻击,亚历山大的脸在她咬穿他的皮肤时扭成一团。徕卡爆发出与她糟糕的伤口不相称的力量。
我绝望无助且痛苦地看着,希望自己能再抽离飞到星星里去。不过这一次那里没有人等我了,徕卡被我从星星里叫下来,步入了悲惨的结局。
雪在我脚下嘎吱嘎吱地响,我胡乱地走来走去。父亲站在旁边,鄙夷地看着我,手里拿了一把闪着寒光的枪。
解脱与恐惧吞没了我,这就是结局了,我的思想要永久地抽离了。我的恐惧终于能到头了。
徕卡死死咬住亚历山大体内的祖父,他反手去打她,她痛得呜咽了几声,却牢牢没有撒口。
父亲走过我端起了枪。
“不!”我尖叫着说,“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她。”
父亲举枪瞄准亚历山大的脑袋,开了枪,血液、大脑和黑色闪光的肉块喷在了雪地上。
父亲再次开枪,装弹,再开枪,再装弹,一次又一次。亚历山大的头蒸发成了红色的血雾。终于他的尸体倒在了地上,而祖父——浑身是血、布满鳞片的祖父——从喉咙处溜了出来。
徕卡抓住了他,父亲用枪顶住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在太阳升过山顶的那一刻扣动了扳机。
父亲后退了一步,我盲目地带着希望与感激向他伸出了手,可他却从我手边退了回去。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只有绝望和愤怒。
还有厌恶。
他牢牢地和我四目相对,把枪桶放进了自己嘴里。
“不!”
他扣下扳机,半个头都打掉了,只留下一个亮闪闪的肉体的晶球。他的身体向后踉跄了一步,跌在雪地上。
花了很长的时间,阳光才把祖父烧成了一滩肮脏的油,徕卡坚持到他最后一片皮肤融化的时刻。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我,倒下了。
我轻轻抚摸她,直到她缩小融进大地里,只留下一些小小的黯淡的水晶球:是我在她皮毛里看见的星星。我举起一颗,热热的。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放进口袋里,坐到了亚历山大的尸体旁——他的身体被破坏到难以形容,看上去甚至不像是真的。我坐在那儿,直到日落,然后起身离开了。
生活还会继续。
起初我会用噩梦将他们带回来——亚历山大,父亲,祖父,甚至亚历山德拉——但我很快就学会压制并最终消灭了我的能力。这不是什么好的力量,它诞生于愤怒、绝望、自私还有恐惧。
而我无法容忍恐惧。
再说了,狗就不应该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做狗很好,狗不会巫术,它们不是怪物,狗就是世间最单纯善良的造物。
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都会是一条叫做徕卡的狗。
END
PS:历史上真正的徕卡的照片,她是一条好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