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叫她太空女孩。
她的真名是梅根-丹尼尔斯，但没人这么称呼她。她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成了“太空女孩”。她是那种在人群中引人注目的小孩，一头红色长发，幽灵般白皙的皮肤，可乐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自我认识她以来，太空女孩一直都很安静。她不怎么和我们一起玩，她甚至不大讲话。
大多数时候，她会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个离大家远远的地方。然后她会打开她的小笔记本，在里面写写画画。有时她写诗，有时她画画，但无论怎样，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回头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当时一直针对她了。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并且她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并不是欺负她的理由，但小孩子就是很残忍。我记得是萨莎-布朗告诉我，太空女孩是个弱智，因为她妈妈吸 =毒。萨莎大概是随口乱说的，但我们都信了。欺负太空女孩最凶的一直是萨莎，而且她直到最后，直到最后也没有改变。
这一切都要从五年级说起，当时萨莎抢走了太空女孩的笔记本。
那天一直在下雨，所以我们课间操只能呆在教室里。太空女孩坐在课桌角落，眼睛盯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画画。我和萨莎坐在她附近盯着她看。
“真不敢相信老师竟然让那个弱智和我们坐在一起。” 萨莎喃喃地说：”看看她……让弱智来上学到底有什么意义？她们毛也学不会。”
“总比把她留在家里，和她那个毒 =瘾妈呆一块要好。” 谭雅-埃弗雷特说。她和我不算是朋友，但她坐得离我和萨莎很近。”我爸说，他每天都能在太空女孩家门口看到不同的车。他说她妈妈让不同的男孩子来家里，他们给她钱，这样他们就可以上…… 初-昂…… 床。” 我们没有人敢把那个词说出口。在当时，性是一件未知的、可怕的事。我们从小到大都被教导，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去做这种事。
太空女孩停下笔，眼睛飞快地从本子上挪开，瞪着我们。我猜她听见了我们的话。萨莎直勾勾地瞪回去。
“有事吗，太空女孩？” 她问道。老师离我们很远，因此她一点也不怕自己会被听见。太空女孩没有回应她，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笔记本了。但萨莎已经被挑衅了（至少她认为自己被挑衅了）。她看了一眼讲台，确定老师在忙自己的事，然后她站起来，朝太空女孩走去。
“你到底在本子上瞎搞些什么啊，弱智？”
太空女孩没来得及拦住她。她手一伸就把太空女孩的笔记本夺了过来。
“这是什么鬼？独角兽？您是只有五岁么？”
她把笔记本递给我，我下意识地接了。笔记本上是一副色彩鲜艳的独角兽图，其实画得蛮好的，但我绝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我把本子递给了谭雅，太空女孩只能默默地看着，一脸无奈。
“哇，你连画画都不会。你看看这个？”
萨莎把笔记本上的那一页撕了下来，太空女孩小声惊呼，那声音好像她突然被打了一巴掌。画变得皱巴巴的。萨莎把本子扔在地上。
“下次画点不是垃圾的东西吧。” 谭雅说。萨莎笑嘻嘻地，仿佛刚刚没有毫无理由地欺负了太空女孩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太空女孩慢慢地把本子从地上捡起来。她的眼神躲闪，努力避开转身离开的谭雅和萨莎。我继续盯着她看。我记得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沮丧，仿佛她整个人都缩小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瞬间，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真的。但我什么也没做。我也走开了，去和谭雅和萨莎汇合。
从那以后，太空女孩就成了谭雅和萨莎的目标。她们一有机会就去骚扰她。我很遗憾地承认，我通常和她们一起。
在我们可以到户外去课间操的日子里，太空女孩总是会坐在同一棵树下，总是在笔记本上画画。当她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总是会靠在树干上，从太空女孩的身后偷看。
“哇，这真的很不错，太空女孩。” 萨莎和谭雅大部分评论都是这样开始的，”你是想把它画得像被卡车撞了一样，还是这只是你的风格？”
从来没有任何赞美。她们总是能找到什么去讽刺。
“你能画我吗？” 萨莎问过一次，”听说弱智里有好多艺术天才什么的。说不定还能画得像个人呢！”
太空女孩没有抬头看她。她似乎是想不承认这些侮辱。我不会假装自己是无罪的。我从来没有阻止过她们，有很多时候，我就在那里，取笑她，因为这是我们小团体的习惯，而且不只是我们，所有人都这样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她。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我想她是太害怕了。
七年级的12月下旬，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我不知道所有的细节，我也不知道事情已经沸腾了多久，但我听到了一个传言：詹姆斯-哈迪喜欢太空女孩。
詹姆斯只来过我们班几次，那年他不在我们班上。他是个瘦小的、看起来像个小老鼠的男孩，但不知为什么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强悍的黑帮老大。传言说，有人看到他爸爸进了太空少女家。自然有人猜测他们发生了关系。有人告诉我，詹姆斯的父母为了这件事离婚了。不知怎的，所有这些传闻都变异成了詹姆斯和太空女孩早恋了。我猜詹姆斯很讨厌这个传闻。
我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些男生决定对詹姆斯搞个小恶作剧。整个恶作剧是由布莱恩-乔丹和他的兄弟迈克设计的。他们把槲寄生【注：传统上情侣会在槲寄生下接吻】挂在通往教室的走廊里。迈克在课间休息时抓住了太空女孩，把她箍在门后，挂槲寄生的地方。当詹姆斯走过时，他们一把将太空女孩推到给詹姆斯身上，然后拍照。事情发生时我就在詹姆斯身后。我眼看着太空女孩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恐惧，冲向詹姆斯。他们都被撞倒在地，我听到其他男孩的笑声。
“看! 她想给你一个吻呐!” 一个男孩说。太空女孩正试图从詹姆斯身边爬开，捡起她的笔记本，但有人把它踢得不见踪影。我记得她回头看着詹姆斯，眼睛里包着泪水。她一定被这一切吓坏了。她明明不想参与这个恶作剧，但却身不由己地被搅了进去。
“你们这些该死的基佬混蛋！” 詹姆斯一边大喊，一边爬起来。
“嘿，她只是想给你一个吻而已！”布莱恩哈哈大笑，”来嘛，亲她一下！”
有人把太空女孩推向詹姆斯，他瞪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想跑，但他暴跳如雷。我看着他抓住太空女孩，打了她。一拳正中她的下巴。然后他把她扔在地上，接着去追布莱恩。一个老师不得不上去把詹姆斯从他身上拽下来。他，太空女孩和乔丹兄弟最终在圣诞假期前被停学。我们直到一月才重新见到太空女孩… 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詹姆斯或他的朋友。
平安夜，在我镇外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据说车子是为了躲避什么小动物而偏离了道路，掉进了沟里。迈克、布莱恩和他们的父母死了。12月27日，詹姆斯在外面铲车道的时候被杀。我的父母告诉我，他可能是被一只鹿或什么攻击了。但这太不寻常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鹿攻击人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们的小镇。
新年前一天，我去了萨莎家。我们圣诞节都收到了一些购物卡做礼物，我们打算一起去商场把它们花掉。她父母在上班，所以我到萨沙家时只有我们两个人。
“嘿！我等了好久了！” 我敲门的时候，她说。
“对不起。”
“没事。我马上就准备好了。快上楼，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没问她要给我看什么，我以为她想给我看她收到的其他圣诞礼物。于是我和她一起走上楼梯。
“你会喜欢它的，” 她说，”这可太好笑了…”
她领着我走进卧室。一开门，我就发现她的书桌上有一本熟悉的笔记本。
“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走近它，问道。
“那天布莱恩和他哥哥搞那个恶作剧的时候，太空女孩掉的。我，可能大概或许，就把它捡起来了，你知道，省得丢了。”
她裂开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打开笔记本。
“你看，她一直在画同一个该死的独角兽，一直在画。她连这幅都没画完！”
她在一张标有’独角兽王子’的小图上停了下来。它描绘的是一片空地，在本来应该是王子的地方是一片空白。萨莎又翻了翻，直到翻到较新的几页。
“我想，既然太空女孩停学了，她妈妈又穷兮兮的买不起圣诞礼物，我就把她的礼物包下了! 你觉得怎么样？” 萨莎的绘画水平远不如太空女孩，她的作品很简单，细节却让我反胃。
在她的第一幅画中，太空女孩被吊在一根绳子上。她的舌头耷拉着，眼睛闭着。
在第二幅画中，太空女孩嘴里叼着一把枪。
在第三幅画中，太空女孩站在一栋高楼的边缘。
当我翻阅她笔下简单粗暴的太空女孩自杀涂鸦时，萨莎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种涂鸦，她画了好多好多页。
“你觉得怎么样？” 她笑着问我：”我敢打赌，她一定会吓得半死！”
我合上笔记本，看向萨莎。
“你..你是不是疯了？” 我问道。萨莎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
“你偷了她的笔记本，就是为了画这些？萨莎，你这样做真的很变态！”
“那是太空女孩哎，谁他妈在乎她啊，简？”
“你……画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自杀！” 我把本子从她的桌子上拿下来，”你意识不到这样做哪里不对吗？”
萨莎就像我疯了一样盯着我看。
“你咬我啊。我就开个玩笑而已。” 萨莎说：”还我……” 她伸出一只手想接过笔记本，但我把本子拽了回来
“不行。还给你，你肯定会继续画下去。”
萨莎的眼中燃起了怒火。
“简，把本子给我。”
“不给！”
我打开笔记本，开始动手去撕那几页太空少女自杀的画。萨莎向我扑来，想把笔记本抢走，但我推开了她。我不是故意那么使劲的，但我一推就把她推倒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莎莎抬头看着我，瞪大了眼睛，惊呆了。我想以前没有人这样对她下过手。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不只是愤怒。比愤怒更糟糕。我想，此刻她眼里的神色就是促使她画出那些可怕的太空女孩自杀图画的原因。 我转身就跑。我狂奔下楼，奔出大门，一头冲进雪里。我一直把太空女孩的笔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直到回家才把它放下来。
剩下的圣诞假期，我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我的父母会随时接到萨莎的电话。我推了她，这在当时看来是一件大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强烈怀疑萨莎真的和她父母告了状。他们会问我为什么要推她，我就会告诉他们笔记本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她一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她是个残忍的人，但也有个限度。我心里也暗自希望她能意识到我是对的，我们可以在开学的时候言归于好。但老实说，我不太确定我们会和好。
我一页一页翻阅了太空女孩的画作。那些她自己画的画。我记得那些我取笑最多的画。有一幅是美人鱼在岩石上梳理头发的画，画里的美人鱼闭着眼睛，轻盈又快乐。我记得我说过她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很傻，但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幅画的。我又翻了几页，翻到《独角兽》、《仙女》和《城堡》。但我在描绘独角兽王子的那一页停了下来。在萨莎家的时候，它是空白的，但在我家，它已经完成了。独角兽王子骄傲地站在他的田野上，仰望天空，骄傲地展示着他的角。也许我记错了，想的是另一幅画？
我刷的一下，翻到后面萨莎的涂鸦。我开始一张一张地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扔进垃圾桶。这简直是浪费纸张，但只要这些涂鸦还在，我就不可能把本子还给太空女孩。
返校第一天，我起床很早。我确定笔记本已经装进了书包里，就匆匆出门了。走到学校的时候，地上盖着一层无人踩过的新雪，但我记得在我家的草坪上看到了一些脚印，脚印沿着房子的侧面走去。深深的U形凹痕，看起来像是用蹄子踩出来的。也许是一只鹿？我没再多想，沿着刚铲过的人行道回到了学校。
我还不完全确定太空女孩会不会回来上课，但她来了。她一个人在教室里，坐在书桌前，在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上画画。当我走进去加入她的时候，她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我可以看到她在侧目看着我。当我靠近时，她没有说话，但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地绷紧了。
“嘿。”我说。我说：”我……我希望你的假期过得愉快。”
她没有回答。
“那天发生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们在盘算恶作剧。那样真的很刻薄。”
还是没有回答。我把手伸进背包，拿出她的旧笔记本。我把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盯着它，还是不说话，然后又看向我。
“是萨莎拿走的。那天我去她家，她给我看了。我不得不把一些页撕掉，因为她在本子里画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东西。我觉得把它还给她是不对的，里面那些东西……” 我停了下来，感觉自己在太空少女的注视下越来越小。她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多感激。她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非常淡漠。
“如果我之前对你不好，对不起。” 我说。然后我缓缓走回自己的课桌。太空女孩一直等到我坐下来，才打开笔记本，检查了一下。然后她合上新本子，在旧本子的新页上开始了新的东西。
虽然她没有什么反应，但至少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还不错。
萨沙来学校后没有和我说话。她甚至没有看我。谭雅和其他的共同好友也没有看我。从他们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已经断交了。但我还是想尝试和她和好。
老师还没有进来，所以我想也许值得去试着和萨莎谈谈。我起身走近她，她给了我一个充满纯粹厌恶的眼神。
“你想干嘛？” 她啐了一口。
现在轮到我沉默了。
“滚开，别来烦我们。” 谭雅说：”你宁愿和那个该死的弱智混在一起，也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我真的不希望你把弱智病菌传染给我们。我们需要隔离一下。”
我盯着她们两个，我可以发誓我现在终于知道太空女孩什么心情了……我应该说些什么呢？我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课桌前。太空女孩一直盯着我看。她的铅笔放在笔记本上，但她什么也没写。她放下笔，撕下她一直在写的那一页，塞进口袋里。后来我看到她在吃午饭的时候把纸扔进了垃圾桶。
我真的一个朋友都没了……所以我想，也许把纸拿出来是个好主意。也许是她不满意的作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把画扔掉。我在想，也许我可以用它来讨好萨莎。当我看到太空女孩写的东西时，我差点把它扔回垃圾桶。
你的话语
有一片土地，你的道歉可以去那里。
一片令人作呕的土地，终年飞雪
雪的颜色和气味腐烂
实实在在的- 肮脏的、我不会说的事物。
只有你父亲以前去过那里。
总有一天，你的男朋友会再去一次。
这片土地在你的身体里…这个人形地狱。
你的道歉可以去你壳里的洞洞
我想毫不掩饰地说，弦外之音的爵士乐，
就是拿着你的道歉，把它塞进你的屁股里。
我的八年级过得不太好。我的朋友所剩无几。萨莎从来没有原谅我的背叛。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故事版本慢慢扭曲了。在一开始的版本里，我打了她然后偷走笔记本。然后她的说法变成了，我想吻她，她拒绝了，我打了她并偷了本子想栽赃她。关于我是同性恋的谣言很快就传开了。紧随其后的是关于我和太空女孩开始约会的谣言。我努力不去被这些谣言困扰。我知道真相是什么，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对的。
高中入学时，我希望有一个新的开始。既然有新同学加入，我想我可以在萨莎的谣言传到他们耳朵前和他们交上朋友。我成功了。至少现在我身边的朋友们比之前好多了。
萨莎还是老样子。她还是和之前那些朋友一起玩。她的朋友圈没怎么扩大，但她决心把自己活成电影《Mean girls》里的主角。大多数同学不怎么配合她。
太空女孩也没变。高中开学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她。我和她一起上几节课，不过我很少在课外时间看到她。她一有空就往图书馆跑，通常在角落的一个小隔间里画她的画。有时我想和她说话，并尝试和她交朋友… 但时机一直不对。
萨莎对她的欺凌也一直没停。还是老一套，她跟踪了太空女孩到图书馆，开始了她从五年级就习惯做的那些狗屎事。她会溜进太空女孩的小隔间里对笔记本上的画大肆嘲笑。就像她一直以来的那样。我每次看到萨莎这样做都会打抱不平… 虽然我并不能每次都在。
“又来英雄救美了，嗯，简？” 萨莎在我打断她的话时问过一次。谭雅在身后斜视我，张着嘴把口香糖嚼得啪啪响。
“她对你做过什么吗？” 我问：”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而已。”
“哦，她又对你‘做’过什么，基佬？” 萨莎嘶吼着。她趴在隔间上，低头看着笔记本。
“独角兽……独角兽，独角兽，他妈的独角兽……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太空女孩？”
“喂！我叫你别闹了。” 我绕过隔间，我看到萨莎退缩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恐惧。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愤怒。
“好吧。” 她说：”小谭，让这对幸福的情侣去享受他们的独处时光吧。”
她拉开隔间，消失了，谭雅像只忠犬一样跟在她脚跟后。
太空女孩依然蜷缩在笔记本前，红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她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置信。
“谢谢。”
我回头看了看她，见她正盯着我。
“嗯，不客气。” 我说：”如果她再打扰你，告诉我一声，好吗？”
“好。不过……你一般都在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我以前听过，但我不记得她曾直接对我说话。
“是啊，好吧。我就是觉得，萨莎这样做不对。她太任性了。总有一天她要长大的。”
太空女孩只是点了点头，看向图书馆门口，然后又低头看向笔记本。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问问她在画什么。我想跟她聊聊别的。可是……不行，我不想让她不舒服。我走开了。
十年级时，我选修了艺术课。我没什么艺术天分， 但我想这门课至少比较简单。毫无悬念地，太空女孩也在那里。我鼓起勇气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几个小组项目。我想大概她从来没被人这样问过。她怀疑地看着我，然后笑了，那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我和她一起画肖像时，我第一次去了她家。我们本来要轮流给对方画肖像，我主动让她先给我画。因为关于她母亲的谣言，我并不完全确定她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到我会站在一栋安静整洁的房子前。
应门的女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年长的太空女孩，除了她没戴瓶底厚的眼镜。
“你是简吧。” 她说，她脸上没有笑容，语气也不喜不怒。
“是的，女士……”
“进来吧，梅根在楼上。她正在做准备。”
屋子里很温暖。墙上挂了很多小玩意，主要是盘子和瓷娃娃。她妈妈送我上楼。在通往太空女孩房间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幅家庭照片的壁画，我停下来看了看。我可以在大多数照片中认出太空女孩和她的母亲。太空女孩似乎从来没有笑过。我只在几张很早的照片中看到了她的父亲。在有她父亲的几张照片里，太空女孩都很幼小。我没有盯着这些照片看太久，就朝她的房间走去了。门上用纸剪的星星和行星让我猜出这是她的房间。
果然，她在里面等我。她坐在房间中央的画架后，正对着门。她的床铺得很整洁。她有一张干净的小书桌，显然这是她学习画画的地方。她还在桌旁多摆了一把椅子给我坐。我没有想到她这么正式隆重地接待我，我几乎开始笑了……但随后我注意到她的墙壁。
墙上挂的画不只是涂鸦。上面的艺术作品是完整的画作。和她平时画的那些幻想画一样，但颜色更加鲜艳。云朵看起来像蓬松的枕头，城堡看起来巨大无垠。
“我靠，这些是你画的吗？”
“是的。” 太空女孩轻声说。她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那盘饼干【注：前文没提过饼干…可能是作者的笔误】，放在书桌上。
“这……这让人心情舒缓。” 她过了一会儿说：”我是说，画画。我挑选我最喜欢的画，然后……我完成它们。”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我几乎感觉到她在尝试绕开不去讨论什么。我发现地上有一幅画，画中人很像她父亲。是她一贯的画风，但内容却不一样。他被笨拙的涂鸦包围着，他看起来完全彻底地被吓坏了。太空女孩也低头去看。她似乎不喜欢这幅画。她把它转过来，这样我就不用看了。
“我们应该开始做艺术课的项目了。” 她说：”对不起……”
“不，没事！” 我说，我坐在她摆出来的椅子上。”我愿意听你讲话。”
太空女孩从眼角看了我一会儿，仿佛在怀疑我是不是认真的。但最终她还是坐在画架后面，开始画画……不久之后，她也开始说话了。我在她画完之后留了很久，只是为了和她聊天。她告诉我，她一直喜欢幻想，她喜欢独角兽，因为它们简单而漂亮。我认真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我可以发誓我看到她在说话时羞涩地笑了。
她为我画的肖像和平时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她的作品一直都很美… 但这幅画让我看起来超凡脱俗。一开始我并不完全确定我在看自己。我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劲。那是一个小小的，几乎是满足的微笑。它所传达的温暖几乎是迪斯尼卡通式的。
“我喜欢它。” 我对她说：”太不可思议了，太空……梅根，真是太棒了！”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太空女孩。” 她说：”我不介意这个绰号……我更介意的是那些叫我绰号的人。”
我的敬畏很快就变成了羞愧，但太空女孩并没有生气……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不…不是面无表情。她的脸也许没有表达出太多的情感，但绝对有一些情感。
“如果时光倒流，我希望，我希望小时候的我对你能好一点。” 我说。
“这就是你现在在和我聊天的原因吗？” 太空女孩问道。
“不！我……我是为了任务而来。我是说…..艺术课作业。肖像……”
她继续盯着我。
“你选我一起做作业，是因为可怜我吗？” 她问道。
“不是！我只是觉得和你合作会很酷。”
太空女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她只是点了点头。
“好吧。” 她平淡的语气让人很难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站起身，走到画像前。
“如果你需要搭车，妈妈可以送你回家。” 她说。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我想道歉，但我不知道该为什么道歉。我是不是得罪了她？我说错了什么吗？
“好吧。谢谢你。” 这是我唯一能说。”明天见。”
就这样，我离开了她家。
第二天早上，我想到要见到太空女孩，几乎有点紧张了。我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直到艺术课开始。我没想到她在我走后又把肖像加工了。她肯定昨天熬夜到很晚才把肖像完成。
那是我的肖像没错，但比我能想像出来的任何肖像都要华丽。她在素描打底的基础上创作了许多，把我的脸变成了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我的棕色头发上开满了花。雏菊、百合和菊花组成的王冠装饰着我的额头。画的颜色是那么鲜艳，画里的我那么安宁。我走进教室时，太空女孩注视着我，好像在打量我的反应。但我只能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当我回过头去望太空女孩时，她正对着我微笑。她的项目单枪匹马地让我们得了A，并获得了被挂在美术教室外面的殊荣。当然，我告诉她我有多喜欢这幅画。我还记得我告诉她的时候她笑的样子。我记得那时的我心想，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笑容。
我的肖像还了嗨不到一天，萨莎就管不住嘴开始发表意见了。午饭时间，我刚从食堂买了些薯条，她和谭雅就包围了我。
“你的花冠呢，基佬。” 萨莎说。
“让我自己呆着可以吗。” 我说，绕过她们俩。但萨莎已经骂开了。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小基佬，现在你终于给出了确凿的证据！我们破案了！所以你是不是去了她家，舔了她那弱智的B？你还真是舔得一手好B啊，不然她怎么会给你画那副肖像！”
我想走开，但萨莎和谭雅一直跟着我。
“怎么了？我对你来说还不够漂亮吗，基佬？” 她喊道。
“也有可能她只和弱智的女孩上床。” 谭雅说：”我敢打赌，太空女孩来的时候一定会像猪一样叫。”
我停住了脚步，我听到萨莎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说的话究竟哪里让我如此生气，但这两个人终于成功地把我惹火了。我转过身来，用我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将午餐盘横甩过去。薯条散落得到处都是。虽然我的目标是谭雅，但我打中了萨莎。她重重地倒了下去，我不知道她落地时是否还有意识。谭雅立刻冲向了我。她把我撞回墙上，牢牢压住我的身子让我不能动弹。她的体型和力量都在我之上，我无法反击。有几个同学把我们拉开。终于老师们被惊动了，押着我们三个人去见校长。当我们走出食堂时，我在大厅里看到了太空女孩。她凝视着我。
自然而然，我被停课三天，但谭雅和萨莎却没事。她俩异口同声地说，她们好好地散着步，是我无端攻击了她们。我们各执一词。萨莎在离开办公室时露出了小人得志的笑容。她的额头上只有一块淤青，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熟悉的眼神，那是我上次对她下手时在她严重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愤怒……不知为什么，这愤怒让我害怕。
三天后回到学校时，我意识到，我有充分的理由害怕。我的肖像不见了。我暗暗猜测是因为我打了萨莎，老师们把肖像取下来了。但真相比我想得更糟糕。
“有人把它拿走了。” 太空女孩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图书馆的老地方，在笔记本上画着花朵。
“什么时候的事？”
“你打了萨莎的第二天……我想还没有人发现。”
她没有抬头看我，只是聚精会神地画画。她不用说我也知道她在怪谁。还会是谁呢？我想去找萨莎和她说清楚，但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萨莎可以轻而易举地抵赖。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她抵赖不抵赖都不重要了，结局是一样的。
等我去上艺术课的时候，那幅画已经重新挂回了墙上。但画被修改了。
画上添了几个大字
“弱智傻逼基佬”
鲜红的几个字加在了我的画像上。我从走廊上远远就看到了，画底下有一些学生窃窃私语。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什么… …但萨莎这次过界了。
肖像很快就被撤下来了，但伤害已经造成了。萨莎的复仇很成功。并且她的复仇计划不止是把我的肖像毁掉那么简单。
太空女孩看起来和我在图书馆看到她的时候不一样了，她似乎很不安，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关于画的事，我很抱歉…” 我轻声说道。她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她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说：”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所以不再介意了。不过我很抱歉她写了那些关于你的事情。”
“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在那副肖像上。” 我说：”如果是我，我也会难过的。”
她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那个。” 她说。她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
我慢慢地打开那张纸。当我认出了纸上的内容时，我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同一幅涂鸦，但已经很接近了。纸上是一幅太空女孩上吊的涂鸦，我站在一旁。标题上写着 “弱智女同性恋婚礼” 。
“我的柜子里被塞满了这种涂鸦…… “太空女孩说。
“她在你的笔记本里画过类似的…我把本子还给你的时候把它们都撕掉了。“
太空女孩低头看了看那幅画，然后把目光移开了。上课的时候，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她没有做笔记，而是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我看了几眼，见她又画了一只独角兽。这个和我之前看到的那个似乎很相似。但她对自己这幅画一定不怎么满意。当我回头看她的笔记本时，那只独角兽已经不在了。她估计是把它擦掉了…本子看起来很干净。好像根本没有被擦掉过一样。
那天晚上，谭雅在我回家的路上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不知道她想干嘛，但我不想再忍耐了。我走到与我家那条街交叉的小路上时，停了下来，等着谭雅向我一点点走近。
“你想干嘛？” 我问。
“有个惊喜给你。” 她说：”我和萨莎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有多爱这个镇里的基佬……哎呀，我说得太多了。”
我真想揍她。上帝啊，我真的想把她揍一顿，但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能一只手把我捏死。不管谭雅想要干嘛，估计都不是什么好事。她向我靠近，丝毫不担心我会反抗。
“来吧，基佬。回家去吧。” 她说，“我们去看看你的惊喜吧。”
一阵恐惧攫住了我，我意识到谭雅在威胁我。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我根本跑不过她，也打不过她。我除了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之外，真的没有什么选择。我慢慢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谭雅跟在我身后。没多远，前面我就看到萨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远远地，我就认出了她身边的红色煤气罐，我停下了脚步。
谭雅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长椅上拉。萨莎在一旁疯狂地大笑着。
“嘿，简。” 她说：”你好吗？”
“你他妈要干嘛？”
“就是想聊聊。” 萨莎冷笑着说：”你以为你打了我，这事儿就完了？不。你一直把我当成垃圾，这么多年了，为了什么？就因为太空女孩？你在我们俩之间，他妈的选了她？啊？上帝啊，我讨厌那个弱智女的。但你知道吗？我更恨你。每天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好像你比我要好一样。你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你疯了吧。”
萨莎只是笑了笑。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玩笑就用他妈的午餐盘打人。你绝对是他妈的神经病！”
在她身后的长椅上，我看到了太空少女给我画的肖像。萨莎捡起它，扔在我面前，然后抄起煤气罐就往画布上倒。
“你想当基佬，我不在乎。但我不会让你和你那弱智的妓女把这幅屎画挂起来的! 所以跟你的作业说再见吧，荡妇！”
萨莎伸手在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火柴，笑容越来越大。突然，她脸上的笑消失了，双眼瞪着我们身后的什么。
“什么鬼？” 谭雅说，我使劲扭转脖子，想看看她们看到了什么。我的确看见了。但至于相信我眼中所见，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匹独角兽站在我们身后小路上。但它看起来哪里都不对。它根本不像一匹普通的马。它纯白色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质感，只除了身体两侧从头到尾连着许多细细的蓝色线条。它看起来就像从一张笔记本横格纸上剪下来的，但…这不可能…这一定是不可能的。整齐的灰色线条给马勾了边。事实上，这和太空女孩笔下的线条一模一样。这只独角兽看起来就像从她的笔记本里走出来的一样!
谭雅放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独角兽向她飞奔而来。它发出了愤怒的声音，向谭雅撞去。她惊慌地狂跑。但她跑不过纸独角兽。在马上接近谭雅的千钧一发，独角兽一低头，额头的长角立刻刺入了谭雅的后背，直接把她的胸膛钉穿了。她被吊离地面时还在尖叫着。独角兽转过身来，用凶狠的目光盯住萨莎。
谭雅低头看着从她身上伸出来的巨大尖刺，眼睛明显地瞪大了。她的身体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抽搐痉挛，生命正迅速地从她身上流走。独角兽垂下头，让她从角上缓缓滑落。谭雅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终于摔在地上。
独角兽后腿直立，蹄子高高举起，重重踏在谭雅的身体。我和萨莎毛骨悚然地看着，一言不发。谭雅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躺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被踩踏。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死亡时间可以再快点。
萨莎丢掉了没有点燃的火柴，慢慢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摔倒在地。我跌跌撞撞地回过头，看到我的肖像在她的脚边。但肖像变了。画中华丽优美的“我”现在正从画布中探出身子，侵入现实世界，双手紧紧抱住萨莎的腿。
脸上依然带着满足的微笑，“我”正慢慢地滑回画里，手臂里抱住着萨莎的腿。
“操，操，操！”
莎莎拼命地拍打着画中的“我”，但她无法战胜它，也无法逃脱。她被一点点拖进画布，指甲徒劳地抠着人行道。她惊恐地看着我，轻声求救，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地回视着她。
“简！简！帮帮我！求你了！求你了!”
画中的“我”伸出手，一把抓住萨莎的头发，把她强行拽进画布里。那景象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拉入水底似的。前一分钟她还在那里，下一分钟她就不见了。我静静地站在公园里，盯着那幅画，然后又盯着纸独角兽。独角兽抽了抽鼻子，就踱到树林里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慢慢走近那幅画。我低头去看它时，发现它又变了，现在它描绘的是萨莎，嘴大张着，发出最后的尖叫。我迟疑了一下，最终捡起了那幅画。我可以第二天早上把它还给太空女孩。
他们把谭雅的死归结为动物袭击。没有人知道萨莎去哪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问过太空女孩。我想连她都不知道答案，虽然她肯定比我知道得多。
高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选择了尽量不去回忆它。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我尽量不去问太多的问题。有时候我会看到那副画动起来，但我懒得去看第二眼。我也从不问我妻子关于这幅画的事情。她既然不喜欢说，我就不会强迫她。萨莎那副画现在挂在妻子的画室里，和她父亲的画并排摆放。偶尔我看着这幅画，也会思考如果时光倒流，如果我们可以重来，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我不觉得内疚。如果我听到另一个可疑的踩踏或动物袭击的故事，我也不会感到太内疚，但据我所知，这样的事情没有再发生过。我想我对此不应该太惊讶，因为我尽力确保没有人伤害我美丽的太空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