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
上个故事的帖子下面有个评论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虽然一直觉得很奇怪, 但从没把它和其他事联系起来. 现在我知道了, 它们其实相互关联. 人的记忆还真是奇怪啊. 所有的细节可能本来就在你脑子里, 但是分散无序; 而有时候就那么一个想法, 就能立刻把它们全部串联在一起. 我之前从没觉得这些事有多要紧, 因为我一直纠结在错误的细节上. 我回妈妈家去翻遍了我小时候的学校作业, 想要寻找一些我觉得很重要的东西. 我没能找到, 但会继续找的. 这一篇也很长, 再次抱歉.
大部分老城市和其中的社区在一开始设计的时候都没有考虑过, 有一天人口会呈指数级增长, 而这些人口会需要住房. 路网的分布在一开始通常根据地理限制和连接重要经济地标的需要来规划. 建立主体道路以后, 新的商业体和道路扩张都会有策略地沿着这个已有的框架进行, 此后仅能容下少量修改, 增加和变更的空间, 不会有重大的改变.
我童年居住的社区想来一定很老旧. 如果用 “乌鸦飞行”来形容一条直线, 那我的社区格局就像蛇形的曲折路径. 最早的一批房屋环湖而立, 随后原有道路上延伸出分支, 居住区也因此逐渐扩大; 而这些延伸道路, 无论长短, 总是突然截断 – 整个社区只有一个出口/入口 – 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湖的支流所限制. 这些支流既是湖水来源, 也从湖中汲取水流. 其中一条我叫它 “那条沟”, 之前的故事里也提到过. 很多原有房屋都有巨大的草坪, 但有些后来被拆分成小块, 导致房屋之间的边界越来越近. 从空中鸟瞰我们社区的话, 你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个巨型章鱼死在了森林里, 某个探险先驱找到了它的尸体, 在它触手上面修建了道路, 只为隐藏他来过的痕迹; 然后把分割土地给后来屋主的工作交给时间, 贪婪和绝望. 像一种对黄金分割的尴尬尝试.
从我家门廊上可以看到那些环湖而建的老房子, 而玛姬太太的房子是我最喜欢的. 我没记错的话, 她应该差不多有80岁. 尽管年龄很大, 她是我见过的最友善的人. 她有一头蓬松的银白卷发, 总是穿着浅色的碎花裙子. 我和乔西在湖里游泳时, 她会在自家后院门廊上跟我们聊天, 还会邀我们去她家吃点心. 她说她挺孤单的, 丈夫汤姆总是在出差. 但我和乔西总是婉拒她的邀请, 因为, 虽然她很和善, 但总有哪里怪怪的.
有时候我们会直接游开, 她就会说, “克里斯, 约翰, 随时欢迎你们来啊!” 我们上岸走回我家的时候都能听到她还在呼唤.
像很多老房主人一样, 玛姬太太家装了定时洒水系统. 不过她家的定时器应该是在某个时候坏掉了, 因为洒水头会在每天不同时候突然开始工作, 有时候甚至在半夜里喷起来. 虽然我们这里从来没冷到下雪过, 但有好几次, 我在冬天早上出去, 都会看到玛姬太太的草坪上结着冰, 好像一片不真实的北极天堂. 严寒冬季的霜冻让所有其他草坪都荒凉而干燥, 提醒着人们这个季节的野蛮残酷. 但就在其中, 有一块美丽的霜雪绿洲, 冰花像钟乳石一样悬在每一根树枝, 每一枚叶子上, 挂满每一颗树木, 每一片灌丛. 随着太阳升起, 光芒穿过一片片冰晶透出一道道彩虹, 美丽却令人目盲, 不能长久直视. 即使是一个小孩, 我也为这样的美景惊叹. 我和乔西经常走到结冰的草地上去, 拿着冰锥当剑打打闹闹.
我有一次问妈妈为什么玛姬太太开着喷淋不关. 妈妈看起来思索了很久才回答说:
“乖乖, 那是因为玛姬太太经常生病. 有时候她病得太重, 人就糊涂了. 所以她有时候会搞混你和乔西的名字. 她不是故意的, 但她有时候就是记不住. 她在那个大房子里就她一个人, 所以你去湖里游泳的时候可以陪她聊聊. 但她叫你去她家的话一定要说 ‘不’. 要礼貌地说, 不要伤她的心.”
“但要是她丈夫回来了她就没有那么孤独了是不是? 他什么时候才出完差回来啊? 感觉他一直都不在.”
妈妈看起来有些纠结, 我能看出她变得有些难过. 最终她说道:
“乖乖…汤姆不会回来了. 汤姆在天上呢. 他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但玛姬太太忘了. 她糊涂了, 不记事了, 但汤姆是不会回来了. 如果有人搬回去跟她住, 她可能会以为那是汤姆. 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乖乖. ”
我当时应该只有五六岁, 她当时跟我说这些的时候, 我还不能完全理解, 但还是为玛姬太太感到深深的伤感.
我现在知道了, 玛姬太太有阿尔茨海默症. 她和丈夫汤姆有两个儿子: 克里斯和约翰. 他俩跟水电公司约好了交费方式, 按时给玛姬太太交水电费, 但从不来看她. 我不知道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还是因为她有病, 也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住得太远了, 反正他们从来不来. 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但有时候能看出来, 玛姬太太肯定是觉得我和乔西长得像他俩小时候的样子. 也可能她只是看到了自己脑中极度想要看到的东西, 不管视觉神经上接受到的画面是什么样, 她的意识也给她展示出旧日时光, 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直到现在我才能理解, 她当时有多孤独.
上幼儿园后的一个暑假, 气球事件以前, 乔西和我经常在我家附近的树林和湖的支流探险. 我们知道两家之间的树林是连成一片的, 想着如果我家这边的湖和他家那边的小溪是连在一起的, 那就太牛了. 所以我们决心一探究竟.
我们要画个地图.
我们计划分别绘制两份地图, 然后把它们结合起来. 一个探索他家附近溪流边的区域, 另一个沿我家这个湖的支流展开. 本来最开始我们是想着只做一个地图的, 但后来发现不行, 因为我把我家这边的区域画得太大, 他家那边过来的路线就不成比例了. 以湖为起点的地图放在我家, 小溪为起点的放在他家, 在谁家过夜就做谁的.
最开始的两周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穿过树林, 沿着水流行走, 隔几分钟就停下来给地图添加信息. 两张地图的合体已经指日可待. 我们没有所需的设备, 连个指南针都没有, 但我们还是竭尽所能. 每一次探险结束时, 我们就往地上插一根木棍, 这样的话, 接下来的周末我们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碰到这个木棍的时候, 就知道这是两个地图交汇的地方了. 我们可能是全世界最烂的地图测绘员吧. 然而到后来, 靠近河湖交汇口的树林变得越来越密, 我们终于无法再继续深入了. 我们对整个任务短暂地失去了兴趣, 大大减少了探险的次数 – 倒是没有完全停止 – 然后开始卖刨冰了.
那次我给妈妈看了学校带回来的所有照片过后, 她没收了我的刨冰机, 于是我们又重燃了绘制地图的热情. 我们制定了另外一个计划. 虽然我不懂为什么, 但妈妈给我制定了一系列限制, 约束我的活动内容和玩耍范围, 要我说真的过于严格了. 我和乔西在外面玩的时候必须频繁跟她打招呼报平安.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在林子里继续探索新路径, 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了. 我们想过如果走不通了的话就直接下水游过去, 但显然这招不行, 地图会被打湿. 从乔西家出发的时候我们也试过走得更快些, 但最后还是会遇到一样的问题. 然后我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我们可以做个筏子.
当时社区里正好有在建工地, 我们可以找到大量的建筑废料. 为了不占用道路和影响工地作业, 它们被建筑公司倾倒在那条沟里. 我们最初构想的是一艘想当规模的大船, 船帆啊船锚啊, 要弄全套; 但很快我们还是把制作规模降低到了到可以掌控的程度. 我们放弃了使用木头, 找了几块大的泡沫板, 用绳子和风筝线系在一起.
我们从玛姬太太家附近下水启航, 向她挥手道别, 而她不断喊我们回去她那边. 但我们的航行无可阻挡.
筏子很好用, 虽然我们对此都表现得理所应当云淡风轻, 但我其实至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的. 我们各拿一根长树枝做桨, 但后来发现直接用树枝撑湖底来推动筏子前行更好. 湖水变得太深, 树枝够不到湖底时, 我们就趴着用手划水, 也很有效, 尽管没有直接撑船好使. 第一次使用这种推进方法时, 我记得当时我在想, 如果从上空看的话, 我们看起来肯定像一个巨大的胖子, 在用他细小的手臂划水游泳.
事实上我们花了好几次, 才到达之前走得最远的地方, 那片无法穿越的树林. 自从我们想出用棍子插地作为标记这个主意, 我们的制图方式就变成先跑着迅速穿越树林到达标记点, 然后再尽量准确细致地绘制来的路线. 这意味着那地方其实还有点远, 所以从我家一路漂过去花的时间比想象得更长. 我们每次航行一段距离就把筏子泊起来, 然后下一次直接穿树林跑去筏子那里, 然后再向前前行一段.
任务本来可以有大幅进展,但当我们终于来到这儿, 有机会探索里面时,我们找不到可以停放筏子的地方。树林太密了,湖水的冲蚀让湖岸形成半米多高的抬升, 露出岸上树木扭曲潮湿的根。我们每次都不得不折返, 将筏子留在树丛中, 那个最开始促成我们建造筏子的茂密树丛. 更糟糕的是, 冬天来了, 我们没办法再理所当然地穿着泳裤出门. 于是我们毫无进展 – 每次都收获寥寥的时候就不得不回家.
探险继续, 我们进入到一年级. 那一年乔西和我被分到不同的组, 上学日基本上见不到对方, 所以我们的父母更愿意让我们周末一起玩了. 乔西的爸爸接了一个工期很长的建筑项目, 周末也得上班, 而他妈妈得随时待命, 所以大部分周末乔西都呆在我家.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7点左右,乔希和我在玩耍, 妈妈的一位同事突然敲门到访. 她叫萨曼莎, 现在我还记得她, 因为两年后我去妈妈公司时还向她求婚来着. 妈妈说公司里出了点问题, 她得过去一趟, 大概两小时后回来. 她的车在修, 所以不得不搭萨曼莎的车. 但我猜到公司出的问题应该是萨曼莎的错, 她们在车上就可以商讨对策, 所以只需要两个小时. 她说不管什么情况我们都不能离开屋子, 也不准给任何人开门,她到了之后每个小时都会打电话来查岗. 正说着, 她突然想起我们家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 于是提前结束了声明. 这也是为什么萨曼莎直接没打电话就直接上门的原因. 她关门的时候直直地看着我说:“给我乖乖待着.”
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们看着她沿着蜿蜒的小路驶向社区出口,汽车一驶过最后一个可见的弯道,我们便跑了我的房间. 我翻出背包, 乔西抓起地图.
“诶, 你有手电筒吗?” 乔西插嘴道.
“没有, 但是天黑前我们就会回来了.”
“我觉得以防万一吧, 还是得带一个.”
“我妈有一个, 但我不知道她放哪儿了…哦等一下!”
我跑进衣橱间, 从最高的搁板上拿下一个盒子.
“里面有电筒?” 乔西问.
“不算是…”
我打开盒子, 露出里面的三根魔术弹. 妈妈那年夏天为国庆节囤了一堆, 我从里面拿了几根. 里面还有个打火机, 我几个月前想办法从她那儿拿的. 这样一来, 我们需要的话至少能有点亮. 这会子离我半夜被林子下个半死的时间还有一小段时间, 所以寻找光源并不是因为我们怕黑 – 完全是实用性的目的. 我们把东西丢进背包, 打开后门出去, 确认门好好关上了, 免得盒盒跑出去. 我们还有一小时五十分钟. 我们尽可能快地跑过树林, 来到筏子旁边, 只用了大概15分钟.
我们衣服里面穿着泳裤, 于是各自脱掉衣服和短裤, 分别堆放在留在离水边一米多的地方. 我们解开筏子, 拿起树杈桨, 出发.
我们尽力快速航行, 试图赶快到达地图之外的地方,不想把时间来浪费在看周围熟悉的景像上. 我们知道筏子行动的速度比在陆地上慢, 而且到那里之后, 因为树林太密无法穿过而且没有停泊的地方, 我们会在木筏上呆很长时间. 这意味着即使我们在前面找到了新的停船点, 也必须将筏子划回刚才下水的码头.
穿过最后一段地图已经标记过的部分后, 水开始变得很深, 我们的树枝够不到湖底了. 于是我们趴在筏子上, 双手划着. 天色越来越暗, 树木的影子重叠纠缠, 越来越难以分辨. 而我俩都变得有些不安. 为了充分利用时间, 我们挥动手臂快速划动, 双手反复击水, 划破水面, 但也因此发出很大的声响. 在这期间, 我们都听右边传来枯叶破碎的嚓嚓声, 和掉落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而当我们放慢动作并安静下来时, 林中的沙沙声就会停止, 我们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声音. 我们不清楚树林里有什么动物,但很清楚我们并不想去一窥端倪.
就在我用火机打光让乔西修正地图时, 我们突然被迫意识到, 之前的声音不是我们的想象. 我们听到迅速而有规律的响动:
嚓. 啪. 嚓.
那东西好像在渐渐稍微远离我们, 在我们地图外面一点的丛林里穿行. 天已经太黑了, 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对夕阳停留的时长判断错误了. 惴惴不安地, 我向那里喊道:
“你好啊?”
我们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令人屏息的紧张. 笑声突然打破了寂静.
“你好?” 乔西咯吱笑道.
“怎么了嘛?”
“你好啊, 森林里的怪物先生. 我知道你鬼鬼祟祟不想被看到, 但你可以回我一声 ‘你好’ 吗? 你好嗷嗷嗷嗷嗷!”
我反应过来, 我真傻. 不管那是什么动物, 都不会应答的. 我当时下意识地就喊了那一句, 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但即使那里面真有什么的话, 我显然也不会得到回应.
乔伊继续: “你好嗷嗷嗷嗷嗷” 用尖细的假声喊道.
“你好嗷嗷嗷,” 我做出一个尽可能低沉的男中音来回应.
“好吗兄弟!” “好诶. 哔哔.” “你咦咦咦咦咦咦好嗷嗷嗷嗷嗷.””
我们一边嬉闹, 一边调转筏子往回行驶.
“你好.”
那声音低哑又吃力, 好似来自某人的最后一口呼吸, 从漏气的肺里费力地挤出, 但又不像有病. 声音从地图上标记的边缘处传来, 因为我们已经调转筏子, 所以是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缓缓转身, 面对着声音的方向, 慌张地摸索着魔术弹. 我要看看.
“你干什么!?” 乔西喝道.
但我已经把魔术弹点燃了. 引线上的火花钻入筒身, 我把它举向天空. 我其实没有玩过这个, 以为是像跟电影里的发焰筒那样用. 一个绿色的光球射向天空, 然后迅速熄灭. 我把手臂往地平线方向放低了一些. 我记得这东西有好几个颜色, 但不记得有几发. 第二个红色的光球滋滋响着射向树林上方. 但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算了走吧!” 乔西说道, 一边转向我家的方向, 开始疯狂划水.
“再发一个就好…”
我把手又放低了些, 正对着面前的树林. 又一个红色光球从管中窜出, 直直射向树林, 打在一棵树上炸开来, 短暂地照亮了更大一片空间.
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把魔术弹丢进水中, 又一个光球射出, 被湖水迅速熄灭. 我们向我家的方向开始划水时, 树林里传来隐蔽却响亮的沙沙声. 这段树枝和踩踏落叶的声音盖过了水声.
那东西在跑.
慌乱中我们划得太猛了, 我感觉到胸前的绳子松了.
“乔西, 小心!”
但为时已晚. 筏子开始解体, 很快四分五裂. 我们各自抓住一块泡沫板趴上去, 但那板子太小, 不能完全支撑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腿浸在冬日的湖水中.
“乔西! 快!” 我指着他旁边的水面大喊.
他胡乱扒拉着, 但因为寒冷无法快速移动. 我们眼睁睁看着地图飘走了.
“好..好冷啊兄..兄弟,” 乔西沮丧地发抖. “咱…咱们快上..上去吧.
我们游向岸边, 但是每次试图上岸时, 都会听到正上方的树林里传出疯狂的沙沙声. 最终, 我们太冷太虚弱, 不想再试了。
我们持续踢着水, 终于发现自己来到了先前停船的地方. 我们从泡沫板上爬起来, 并试图将其拉到岸上, 但乔西的碎片滑走了, 向湖里漂去. 我们脱下泳裤, 不顾一切地穿上干衣服, 想驱散刺骨的寒气. 我穿上短裤, 发现有点不对劲. 我转向乔西.
“我的衣服呢兄弟?”
他耸了耸肩说: “可能掉进水里飘走了?”
我让乔西先回去. 如果我妈回来了, 就说我们在玩捉迷藏. 我得把衣服找到.
我在湖边的房子后面奔跑, 巡视着水面, 沿着湖岸搜寻. 我突然想到, 运气好的话, 也许我还能把地图也找到. 我跑得很快, 因为我得尽快回家. 正当我打算放弃时, 我的专注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你好.”
我迅速转身. 是玛姬太太. 我没有在晚上见过她.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 她看起来异常虚弱. 她平时一举一动中的温暖似乎被寒意扑灭. 我从没看过她不笑的样子, 所以此刻她的脸看起来很奇怪.
“你好啊玛姬太太.”
“啊, 你好啊克里斯!” 温暖和微笑又回到她身上, 虽然记忆力并没有. “你在那边黑黑的, 我还没认出来.”
我开玩笑地问她是否要邀请我进去吃点心, 但她说下次吧. 我忙于寻找地图和衣服, 不能认真跟她聊天, 但她听起来很高兴, 所以我没有觉得特别过意不去. 她又说了几句话, 但我心有旁骛, 没有认真听. 我跟她道了晚安, 跑下她家的车道准备回家. 在我身后,我能听到她走过冰冻的院子, 但我没有转身挥手. 我得回家了.
我成功在妈妈回家前几分钟赶到. 她进屋的时候我和乔西已经换好衣服, 身子也暖过来了.虽然丢失了地图, 但我们成功骗过了我妈.
“没找到吗?”
“没. 但我见到玛姬太太了. 她又管我叫克里斯. 我跟你说, 你该庆幸没看过她晚上的样子.”
我们都笑了. 他问我她有没有邀请我进去吃点心, 开玩笑说这些点心肯定很难吃, 因为她送都送不出去. 我告诉他没有, 他很惊讶. 现在想起来的话, 我也挺惊讶的. 每次我们见到她, 真的是每一次, 她都叫我们进去吃点心, 而这一次, 我自己, 尽管是出于讽刺, 主动提出要求, 她却说不要.
乔希继续说着玛姬太太的事, 我突然意识到打火机可能还在裤兜里, 要是被妈妈发现我就倒大霉了. 我从地板上抓起短裤, 拍拍裤兜. 我摸到一个东西, 但不是火机. 我从后兜摸出一张折叠的纸, 心里一阵雀跃. “地图?” 我想着, “但是我看着它飘走了啊.” 我展开纸, 顿时胃里一阵翻涌, 但还是试图去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上面画着一个大椭圆形, 里面有两个简笔画的小人手牵着手. 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 但都没有面孔. 纸被撕过, 少了一部分, 而右上角附近写着一个数字. 好像是 “15” 或者 “16”. 我紧张地把纸条递给乔西, 问是不是他塞进我口袋的. 但他嘲笑了我的疑问, 并问我为什么这么烦躁. 我指着较小的小人和旁边写着的东西.
我姓名的首字母.
我丢开纸条, 又接着把我和玛姬太太之间的其余对话讲给乔希. 直到这些年后我重新回想这些事情之前, 我一直把我们对话的古怪归因于她的病. 现在想起来, 我对玛姬太太深深的伤感之情又回来了, 而当我思索她为什么说 “也许下次吧”时, 一种隐约的绝望又加剧了这种悲伤. 我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 但那天晚上我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 即使几周后, 当我看到穿着奇怪的橙色生化防护服的男人, 从她房子里拿出黑色的, 我以为是装满垃圾的袋子, 而整个街区在那一天闻起来就像死亡时, 我也没明白她的话意味着什么. 当他们宣布那个房子为危房, 并在我们搬家前不久将其封上的时候, 我还是没明白.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 我知道为什么她对我最后说的那些话如此重要了, 即使当时她和我都没有意识到.
玛姬太太那晚告诉我汤姆回来了, 而我现在知道了, 那其实是谁. 我也知道了为什么那天没有看到她的遗体被担架抬出来.
那袋子里装的不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