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
父亲只打过我一次。
七岁那年,他扇了我一巴掌。
在我的生命里,就那么一次。虽然已经过去了40年,但那感觉依然生动。巴掌的声音,带来的刺痛,还有那眩晕。
我现在就坐在当年我爸打我的地方。这是我童年时候的家,就在这里,楼梯的中间,窗户的旁边。
这么多年来,我每每回想起父亲打我时脸上的表情,我都以为那是愤怒。
错了,大错特错。
现在,在这栋房子里,我独自坐在楼梯上,喝着酒。透过那扇古旧肮脏的窗户,我看见夜幕逐渐降临。夜,蠕动着爬过大地,带来星辰与阴冷,让我的思绪回到过去。
哥哥刚走没多久,今夜的他与往常不同,健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意料之外的真相给我留下很多思考的余地,所以我正坐在这里,重新审视我的回忆。
——
正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家也有一个两个自以为正常其实非常奇怪的习惯。大体,所有人在小时候都会觉得没什么,直到长大后才发现原来这些习惯不同寻常。对于我,我两个姐姐和哥哥来说,这件事是下雨。
每当屋外下起雨,我们总得留在室内,一起坐在客厅里。我是指,每一次,没有例外。母亲和我们四个小孩在一起,父亲则会一言不发地锁上所有门,站在厨房,往窗外张望。永远都盯着同一个地方——在北边一个有围栏围着的地方,离房子大约500码远。在大多数时候,几分钟过去,他会轻叹一口气,然后说“没事了”,接着我们就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然而有些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年里有个一两次,他会把卷帘门拉下来,再次检查屋内所有门是否锁好,然后静悄悄地回到客厅跟我们坐在一起直到雨停。我们几个会在客厅里嬉戏打闹,但是父亲总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想大概是4岁还是5岁,我就发现了并不是任何家庭都会这样做。
那会儿我们正在镇子上,忽然下起了雨。人们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可小小的我却非常困惑,瑟瑟发抖地躲在最近的商店的门边。母亲弯下腰压低声对我说:“亲爱的,那些规矩只有在家的时候才要遵守。”
——
我们住的地方曾是我们县里最大的几个农场之一,从祖父母结婚的时候他们就拥有这片土地。我从不知道他们从谁的手里购买这片土地,只知道这片土地曾经是,现在也是,异常肥沃。这是我们家族赖以生存的方式,50年来,这片土地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产出牲畜和作物。
和他的另外三个兄弟一样,父亲在16岁那年离开了家。多亏家庭,他有大量的钱去支付大学的学费以及开始新的生活。但就像父亲经常跟我说的那样,一个好的开始未必能保证最后的胜利。他遇到了我母亲,堕入爱河,放弃学业,挥霍了手里所有的金钱只是为了“找到自己生命里想做的事情”。
祖父过世的时候,爸妈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甚至还没有工作。
祖父在遗嘱里把农场留给了我爸妈。实际上,这个农场已经不再农场了。赚够钱之后,祖父就不太想继续打理这个农场,农场就渐渐荒芜了起来。我知道父亲并不想搬回来,他已经悄声说过很多次了,我觉得这很疯狂。但最后他们别无选择,遗嘱里写上了在任何条件下都不能出售这片土地和上边的房子。
所以爸妈只得搬回来住。
在之前,他们一直非常想要小孩,尤其是母亲,但他们一直都缺乏点运气。然而在搬回来农场之后的一个月里,她怀上了我的哥哥约翰。然后就这样,他们耕耘着这片土地,以出售水果和蔬菜为生。
家里每年都会降临一个小生命,最开始是约翰,然后是苏西,希维亚,最后是我,奥斯汀。
——
那是十一月下旬,在我8岁生日前几天,那件事情发生了。
从东部连夜刮来的暴风雨肆虐着这片土地,浓密的乌云遮盖住初生的太阳,让天空仍然像黑夜般漆黑。磅礴的雨声让人几乎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房子似乎都要被强劲的风吹走。父亲拉下了卷帘门,跟我们所有人坐在一起,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我记得当时家里很闷热,坐在母亲腿上的我昏昏沉沉,不一会儿我和母亲都打起了瞌睡,身边的哥哥在用他最喜欢的彩铅画着画,两个姐姐在玩桌游(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
因为想上厕所,我中途醒了,从妈妈腿上滑了下来。我发现父亲也睡着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见他睡着。
我不想吵醒他。我也知道独自离开房间是不对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没有人发现我,他们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当我接近楼梯的时候,我感觉到它了。
我很想好好地描述,但是我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沉重,而冰冷的东西,从雨中拉扯着我。它仿佛从窗户中涌进室内,似看不见的浪潮,探寻着,搜索着,召唤着。而这只是一种感觉。
我走到窗户边。在印象中,那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似乎距离我非常遥远,我就像是行走在梦境里。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去,目光试图穿过那片横亘在黑暗大地上的雨幕。
外边有什么东西存在,就在云层的阴影之中。
它看见我了。
然后父亲打了我。
——
我几乎整整一天都没有醒过来。
母亲在一旁握住我的手,很显然她哭过。我记得,那种感觉跟从普通的睡眠中醒来时不一样的。不知怎么的,所有东西看起来……更暗了。握在手里的东西依旧感觉离我非常遥远,传入耳中的声音就如同从水下传来一样。
实在是很难解释。
父亲道歉了。他坐下来,只有我跟他。他说,很抱歉打了我,但是那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还有我必须保证再也不会那样做。没有办法,我必须理解这个,对他发誓以后下雨的时候我在也不会离开客厅。我答应了。
接下来的几周我时常半夜惊醒,止不住地颤抖与尖叫。姐姐们过来问我梦见了什么,而我却没法告诉她们。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所有的一切是那召唤、是那拉扯还有被监视的感觉。
有天晚上,哥哥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好让我安然入睡。我还记得他那时候问我:“奥斯汀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要尿尿。”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问你,为什么你要打开窗户?”
——
第二年,母亲死了。
当时,我和两个姐姐去了北方,跟艾米莉亚阿姨一家人住了一个礼拜,哥哥要留下来帮忙干农活。他和父亲都没有再讨论发生了什么,反正什么都不清楚。
那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从黎明持续到黄昏。他们一直坐在一起,等待着暴风雨过去。可是那次的暴风比以往都要强,房子边上的一颗老橡树被吹倒了,砸在了房子上,墙倒塌了,客厅的窗户也碎裂了。雨水冲刷进来,淋在母亲身上时,母亲消失了。
我们回到家后,我静静地坐在房子里,只是盯着,盯着木地板上依然残留的水渍,盯着盯着腐烂的树干和一片废墟。
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之后发生的是什么呢?是警察无休止的打扰,盘问;是日渐严重的酗酒的父亲;是停不下哭泣的姐姐和日渐沉默疏远的兄弟。我完全没有办法应对,完全没有。
我还记得她坐在我身边,这样的回忆如卡带的磁盘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在想象中,我们还能说话,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做白日梦,然后猛然惊醒,回到环绕在身边的现实,意识到她真的不在了。我又开始在夜里哭醒,但现在没有人过来陪我了。
他们都有自己的噩梦。
——
事情大约过去半年之后,有天我和父亲到我们农场最边缘的地方修围栏,天气非常的好,如果要说的话那就是有点太热了,几乎没有一丝微风。我们在外面工作了好几个小时,突然父亲猛地站起身,面朝远处的地平线望去。
“奥斯汀!快上车!快!”
那是他那天说的的第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我太清楚不过了,要变天了。在这天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过于怪异,这辈子只见过一次移动得如此快速的风暴。首先空气流动起来,风带来了寒冷,然后你可以听见雷鸣,远在天边,但逐渐靠近,然后天空开始变得阴暗起来。
父亲开得飞快,尤其是越过我们来时的泥泞道路时。我能听见他不断地小声喃喃:“他们会知道的,不能离开家里。即使我不在,你的姐姐哥哥也会听话的。”
我们翻过巨石,越过沟渠,老车摇晃得厉害,我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我记得我看到挡风玻璃上有一滴雨。
“你的眼神比我好,小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说,“北边的那幢房子,你知道的那一幢,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向他说的方向。
“没什么……但是……”
“但是什么?”
“有人打开了门……”
“老天啊-”
父亲猛踩一脚油门,我甚至能听见车轮响胎打滑的声音。安全带狠狠地勒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
父亲的脸色像死一样煞白,他脱下外套盖住了我的头,我眼前一下变得漆黑一片。
“低下头!不要动!”他按住我的头,把我朝椅子上俺去。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以前从未听过的颤抖。”别看奥斯汀。无论你听到什么,不要去看,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他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隔着外套我的脖子都被按得生疼。我听见了雨点打在车顶和草地上的声音,风把整辆车吹得摇摇晃晃。
然后我又感受到它。
那个沉重冰冷的东西从风暴中拉扯着我。
有东西在车的一侧缓缓地刮着……
尖锐的东西……
刮出那种声音……
父亲换了位置,从后座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我认得这个清脆的啪啪声。那是他的霰弹枪,父亲正在检查它是否上膛
车外的那个声音越来越接近,越来低沉,在后门那停了下来。一种金属的低吼声穿透了风和雨,直冲我们而来。
它停住了。
就在我的门边。
除了雨声和我们的呼吸声外没有别的声音。
嗒……嗒……嗒……
就在玻璃上面,离我咫尺之遥。
我听见父亲上膛的声音。
嗒……嗒……嗒……
父亲挪了挪位置,手从我的脖子上松开,可能是要更稳地握住枪杆。
嗒……嗒……
刮擦声从玻璃上传来,有东西滑了下去!然后门把手被剧烈的摇动着。
全身冷汗直冒,我没法移动,就连呼吸也困难。
然后一切都停止了。
雨,停止了。
在几秒钟之内,雨消失了。甚至比它来得还要快。我听见了父亲的啜泣声。
——
几年后,父亲也走了。
约翰和苏西去外边上大学,留下了我和希维亚两人。
后面这些日子里,父亲把自己泡在酒精里,越喝越多越喝越多,看母亲的日记,听怀旧的音乐。我们无法跟他交谈,全能的主啊,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有天早晨,暴雨,我和姐姐在客厅里,听着雨声睡着了。
他径直拿着霰弹枪走进外边的雨中。
射击的巨大声音把我们吵醒,然后我们听见父亲的吼声,再一次的射击声。
我没法忘记姐姐脸上的表情,我们瞪大双眼盯着对方,等到我们走到门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屋外无人。草地上只有一把枪。
他消失了。
——
几十年后,我又回到原点。
你知道,这么说其实很奇怪。怎么会拖那么久?
今天早上,我哥让我回来这里,跟我说了他的故事,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或者说他可以从父亲身上得知的尽可能多的事实。家里人一直知道雨中存在的那个东西,但他们从来没有给他起过名字,也拒绝谈论他们看到的细节。这个东西伴随着土地而来,就像是为了住在这儿而签署的协议。
没人知道这件事始于何时,也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它会出现,有时候则不然。
如果你身上没有沾到雨的话就没有任何问题。
曾经,因这里土地肥沃,这个问题是可以被忍受的,但是总不能忍受一辈子。当孩子们长大了,他们会被告知真相,被迫发誓不会卖掉土地,并且要坚守誓言。
在泪光中他告诉我母亲被带走的那天看到的事情。
“窗户被砸破,雨水冲进她的身上,她就这样消失了,”他说。”它带走了她,奥斯汀。”
约翰说,他要离开这个国家了,这个地方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我并不怪他,不能说我不理解。但是他把这一切,都留给我来承受,我的姐姐们甚至早已不在这个国家了。
老实讲,我并没有想到今天会以这种形式收场。
现在的我,靠着冰冷的窗户,喝得酩酊大醉,想了太多事情。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组合。
我想起了母亲,如风中的尘烟般被带走。
想起那扇打开的门,大雨让它模糊。
想起车玻璃上的嗒嗒声。
几十年后,我依旧可以感受到它。
在盯着我。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