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井
三年前我因为参加暑期的大学生下乡活动,曾经主动申请在外婆老家旁的一座村庄短居过一段时间。
说来那座村庄并没有特别独特的地方,只不过地段非常偏僻,坐车绕着山路要近两个小时才能到最近近的城镇,据当地人说村里未通公路以前要跑得更久,好在是几年前政府终于倾听了民声,村里顺利通了路。
记得我刚到村子里时,还有点怕生,村长知道我外婆故居就在附近,所以特别照顾我,帮我单独安排了一个居所——倚在半坡的一座招待所。
虽然美其名曰招待所,其实也是徒有虚名,因为穷乡僻壤的不会有人特意来留宿,更别说是来旅游,不过是一间闲置已久,早已经被遗忘在岁月中的老平房罢了。
这次要不是我来拜访,不知道它还要被厚厚的蜘蛛网封印到何年何月。于是应了村长的安排,当天我便搬进那间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盏辣眼的白帜灯外,再无其他家电,但书橱床凳倒是一应俱全,借宿几天也无妨。
我看得出来这屋子以前是住过人的,而且从单人床来看应该是单身宿舍。
次进屋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床边的墙壁上靠着一面立式书橱,做工朴素精细。
书橱旁边是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盏桌灯,不过许久没用已经点不着了。
我猜想:这说明这间屋子的原主人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即使不是知识分子,也应该是受过较好教育的学生。
这让我对这间屋子的原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要知道,在这种地方普通的村民连识字的都没有几个,更别说会在家里摆这么大的书橱了,到底是什么人回大老远的跑来这个穷山沟里,我很好奇。
当晚我送走了前来寒暄的村长,便准备熄灯睡觉了。
夏夜的空气很燥热,霍了角的蒲扇被丢在一旁,窗外的蝉鸣扰乱了思绪。
来到新环境的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起身走到屋外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我顺势坐在屋前的石沿上,让晚风吹干脸上的水渍,当晚的夜空并不美好,星光很稀疏。
风轻轻地吹拂脸颊,带走了身体的热量,我惬意地闭上眼,微风在耳畔呼呼作响,有那么片刻我仿佛能听见云的声音,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在身心荡漾开来。
等到周身热气都已被吹散,烦躁的心绪也得到了安抚,我睁开眼,借着月光才发现,原来我是坐在一口井沿上。
我蹲下身子,朝着井口里望,想探个究竟,无奈夜色太黑,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我拾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投进井里,随即听见了微弱的水花声。
一直面朝着井口,让我忽而觉得阴冷,打了个哈欠,便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等我睡醒,已经是临近中午,出门遇到了来割草的村民,便跟他闲聊起来。途中聊到了关于屋子主人的内容。
“大伯,您知道这件屋子以前是谁住吗?”
“晓得啊,一个大学生住的嘛。”
他的回答让我眼前一亮,这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想,于是我继续问:
“那他后来去哪了你知道吗?”
“他啊?死了。”
“死了?”
“对啊。”那村民停下手里的活支起腰对我说。
“就死在你屋前那口井里的。”
他指着屋前那口井,我听闻心里一惊,难怪留着满书橱的书不带走,原来是意外夭折了。
“那大学生是政府派下来当村官的呢,小伙子带个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的。他就是派下来带我们脱贫的,只可惜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 他皱了皱眉头,眼中透漏出一丝惋惜。
我又追问: “那他是怎么死的你晓得吗?”
“晓得,怎么不晓得?这村子周遭才多大点地方,出事不到一个月附近就全知道了。 听说他是半夜不小心栽到井里,给淹死的。”
淹死的?可我早上起床才发现井底一滴水都没有,那是一口死井啊!怎么可能淹死人?
“天晓得!可能他掉进去的时候是口水井,后来淹死人了就把井给封了也说不定。”
一口水缸那么大的井,即使是活井,能一晚上把一个成年人淹死,这也让人难以信服,我心想。
那村民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我听说,那大学村官捞上来的时候可惨了,瞪圆了眼睛,咬着牙关,跟被鬼抽了魂一样。衣服刮得全是道道,后背在井壁上擦得血肉模糊,十个手指甲全部扒断了,血淋淋的,看着都生疼啊。”
他说完皱褶着眉头嘬了一口烟。 “虽然年纪轻轻的没了怪可惜,不过好在后来因为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记者都来了,领导很重视,要求着手整治我们村,所以路也通了,信号也通了,暗井也封了不少,连邻近的村子也顺带整治了不少。”
“还有这回事?”
“那可不,比起从前那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啊,那大学生村官在的时候为了村里的事天天操碎心,现在村里都实现了,可惜他是看不到了。”
后来那村民割完草就走了,我回到屋子,细细思索刚才的对话。
一个大学生村官,作为村中的知识分子,身负脱贫重任,却因失足落井后救助未及而活活淹死,这原本应该是整个村子的重大损失。
然而恰恰因此,这个闭塞村落却又因祸得福,借着大学生村官的遇难,成功得到了外界关注的契机,从此走向脱贫道路。
这两个看似普通的意外事件,却因某种联系而变得微妙起来。
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去拜访一下村长。
到村长家时他正在吃饭,他一看到我,还是很惊喜的,不停地嘘寒问暖,问我住的习不习惯。还招呼我坐下来一起吃,我憋着心事,寥寥吃了几口,虽知不合时宜,还是决心问个明白。
当我一问起我居住的那间屋子主人身世时,他脸上的喜悦渐渐消散了,转而愁云满布起来。
“小迪,你跟我来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考虑了一下之后,放下筷子,起身对我说。
我们来到村里的坟地,村长短暂搜寻之后,指着其中一块墓碑对我说:“那个村官就埋在这里,他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朝夕相处大家对他都有了感情,我们这里交通又不方便,所以我们就决定把他的尸骨埋在这里,他家里人也同意了。”
村长站在墓前若有所思。
“他刚来时跟你一样,一脸书生气,人却是很有魄力,鼓励我们一起发展生产力,跟政府的汇报工作他也很积极,大家跟着他很有干劲,可惜是没干出事业就英年早逝了。可惜了,小伙子真的很不错。”
“我听说他死了以后村里的建设工作才有推动。以前想让政府出手那么困难吗?”
“国家贫困村那么多,哪有那么容易?况且,比我们村穷的多得是,个个都想修路脱贫,挣得头破血流,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哪里轮得到我们啊?
说句实在话,小村官先前虽然尽心尽力,但出的都是苦劳。村子现在这样,真就是村官拿命换来的,之前汇报那么多次,一点回信都没有,结果后来呢?一出人命立马就来了一大堆人。
他出事那天我就在场,屋里的灯还亮着,汇报材料就放在桌上还没装封。大伙都说他肯定是夜里还在操心村里的事,一不留神就跌到井里了。可惜了!”
确实,大学生村官作为党的干部队伍后备人才,面对广大农民的门面担当,他为人民群众谋福利而呕心沥血的奉献精神着实让人感动。这种接近于雷锋的正面形象不正是政府所喜闻乐见的吗?也难怪事件发生后政府会快速跟进后续工作,大力倡导他的品质了。
“这么大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没抢救吗?”
“当然抢救啊!哪来的及,他住的那间屋子在半山坡,离别人家远,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那附近,失踪头几天大伙还以为他是坐车去镇上了,后来去屋子里找才发现摔在井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村长对我说完,又转过头去瞅着风雨侵蚀的墓碑,
“一个人待在那口井里守了几天,死前不知道得多遭罪。实在可怜…”
墓碑孤零零地竖在那里,上面的红漆写着张碧辛墓。
回去的路上,我总是心神不宁。事情已经尘封多年,真相也有了盖棺定论。 我心中不禁为张碧辛的不幸遭遇而难过。
回到屋内,我点上香,找出了书本间夹着的一张他的半身像,弄了一个简易的灵堂。照片里他笑容腼腆,我对着他拜了三拜。
到了晚上,我仍旧辗转反侧。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我再次蹲在井前,静静地对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心里一边呼唤着张碧辛的名字,一边侧耳倾听,期盼能听见来自井底的倾诉,然而我只听见空气在井壁流转的声音,其他一无所获。
山风习习吹来,忽而我嗅到了一丝香味,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类似脂肪的香气。
我顺着香味凑过去,鼻子停在了井沿的一块石砖前,我猛嗅了几口,苦思冥想,依旧想不出是什么味道。
这时远处出现了夜行人的灯火,我赶紧回屋睡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能真切的听见和看见张碧辛在井中的哀嚎声和恐惧的仰望,然而他越陷越深,一直深到阳光触碰不到,声音也无法传达的地方,随着事实真相一起掩埋在层层黑暗下。
当我猛然惊醒时,已经是大汗淋漓,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我感到身体被抽空一般,肚子也饿了,赶忙起床找饭吃,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于是我穿上衣服出门,往餐馆的方向走。
肚子饿得咕咕叫,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烤,我被晒得有气无力,路过村长家时,恍惚中看见村长家的烟囱正冒着炊烟,村长家正在做午饭。饭菜的香气勾人垂涎。
我继续往前走,忽然嗅到了空气中一丝熟悉的气味,心中乍惊,我赶忙推门追进厨房中,厨房里掌勺的是村长,香气就是从菜锅里飘出来的。
我伸手抹了一点油罐里的油,闻了闻,确信无疑这就是我在井沿附近嗅到的味道。
看到我突然闯入,村长还在纳闷,我指着油罐问他:“村长,这油…是哪里买的?”
村长听我说完喜笑颜开,得意地说: “这个啊,是我们村自己现榨的油菜油,上次你来我家吃过!这个是我们村独有的,外面买不到,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出了我们村可就吃不到了,独此一家。
你要是喜欢,带点回去给同学,给我们村宣传宣传。”
村长执意要给我盛一罐,我饭也没吃,提着油罐子心事重重地赶回招待所。
匆匆来到井沿边,反复比对两者的味道,结果令我大惊失色,除了味道稍淡,两者的气味几乎没有差别。
此时我已经确信,张碧辛被困期间,有人来过。 被外壳包裹的真相已经透出了一道缝隙。
为了挖掘更多真相,我从后屋取出一条麻绳放进井底,再顺着绳子往下爬。到了井底光线已经比较昏暗,我打开手电筒,脸贴在井壁上细细搜寻,果然找到了几道隐隐约约的黄色印记,在我齐腰的高度围成了一个几指粗的圈。我顺着印记的方向朝上望去,黄色的痕迹在井壁上蜿蜒爬行,伴随着几个浅浅的指印,画出了几道黄线,最终在离井口一米多的位置汇聚成了一条,并延伸到了井外我发现气味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我的猜想都被应验了。张碧辛死前确实有人来过。
站在井底,我仿佛能透过张碧辛的眼睛,看见高高的井壁和头顶圆形的天空,我不禁幻想自己就是张碧辛。当我失足摔下来时,我摔伤了自己的一只腿,所以只能用另一只腿勉强在井里支撑着自己不滑到水面下去。心中期盼着快点日出,这样就可以向早出的村民求救了。
到了白天,我大声呼救,用力的激打水花,制造所有的动静,企图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终于有村民闻声而来,我欣喜若狂,激动地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请求他去报告村长,让他带人回来救我。
我待在井里,满怀期待,等着大伙把我救出来,可是一天整天过去,周围毫无动静,夜幕又再次降临,我依旧被困在井里。
经过一整天的呼救,我已经饥肠辘辘,精疲力尽,支撑我的那条腿已经麻痹了,可是我一打瞌睡井水就会往口鼻里灌,我只能强打精神继续扯着嗓子吼。
在这个狭小的圆形监狱中,陪伴我的只有自己绝望的嚎叫声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恐惧和怀疑开始吞噬我的理智,各种疯狂的臆想折磨着我的神经。伤口已经在水里泡烂了,缺乏睡眠让我精神焕散,再不出去,我会死在这里。
第二天天亮,还是没有人来,趁着意识还清醒,我开始试着用自己的力量爬出深井,徒手撑着井壁一点一点往上挪,井壁粗糙割手,有时候暗处还有些突出的石头在皮肤上刮出道道血印,不一会儿手掌已经鲜血淋漓,我咬牙努力不让自己滑下去。摔伤的腿使不上劲,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我一次一次滑倒,一次又一次摔回井底。
愤怒,绝望,恐惧,憎恨,各种情绪在心中交织。我咆哮着挥舞手臂,此时肉体的疼痛已经让位给了求生的本能,我像一头绝境中发了狂的豹子,手指死死地扣进石头的缝隙中,不顾一切地往光的方向扑。 离井口越来越近了,我几乎嗅到了草木的芬芳。
这时手一打滑,又是一记重摔回到井底。当我痛苦地在水中挣扎,一阵香气钻入鼻腔。
低头看看自己,才猛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身上已经油光可鉴。看看四周,飘浮着油花的井水已经把我包围。 我顺着墙壁上流淌的液体抬头望去,一条隐秘的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放在了井口,管中的淡黄液体还在不停地向井内涓涓流出。
这个气味我再熟悉不过,每到饭点,村中家家户户烟囱里飘出的就是这种醉人的油香。
到这时候我终于明白,即使我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了,外面的人盼着我死。
张碧辛在我面前收起了弓起的爪子,井里再也没有了动静,只传来几声幽幽啜泣。
一分一秒过去,张碧辛蜷在角落一动不动,他灰色的脸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中,喘息的声音渐渐微弱。
他坚持到了第四天的日出,在弥留之际,我问他,为什么你要坐以待毙。
他奄奄一息地说:我活着,一成不变。 我死了,党多了一个鞠躬精粹的党政干部。政府多了一位死而后已的人民公仆。村子也能借此机会放声大哭,如愿以偿地喝上脱贫的奶,而代价只是少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官。所以我该死。
悄然无息间,张碧辛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接下来的日子他是怎样度过的,我已经不敢往下想,也许是淹死,也许是饿死,可以想见的是,最后他蜷缩在方寸的水井中,含冤死去。
几天后,姗姗来迟的村民们如数登场。我听见井外传来惊呼,纷乱的手电灯打在张碧辛枯瘦苍白的脸上,耳边打捞声救援声交织成一片,熙熙攘攘,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
七天的幽闭之后,骨瘦如柴的张碧辛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官员来了,记者也来了,在场的人知道了他的故事无不动容,他的尸体被厚葬。他的屋子被保持成原来的样子,人们希望他的精神能影响更多的年轻人。我听见人群中有村民的哭声。
后面的事我已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长时间未进食加上轻微中暑,使我精神恍惚,至于我后来是怎么爬回地面回到屋子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那次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睁眼便看见村长关切的脸,屋子里站满了人,三伏天我却吓得浑身发抖,大伙只道我是发了烧。
醒后我已经不敢再多待一刻,等身体稍稍恢复,便借口身体抱恙,搭上最早的一班车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