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者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我插上书签,把夜读的书本放到一边。准备熄灯睡觉。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我只好重新披上睡袍踩着棉拖鞋走向玄关。
“是哪位啊?”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外面是一双惊恐的眼睛,面部其他地方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
“比尔医生!请您开开门,我找您有急事!”
他说着拽下了围巾的一角,漏出他的下半张脸。
“您是…?”这张脸我似曾相识。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麻烦您,能开门让我进去吗?外面怪冷的。”
我将门栓摘下,外面寒风肆虐,他迅速溜进屋子,然后警惕地往门外观望一圈后才把门合上。跟做贼似的。
“这么晚来找我,您有什么事吗。”
我把他的摘下的围巾和帽子挂在衣架上,拿出一双棉拖鞋给他,他不停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积雪。
“真是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您。”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我邀请他走进更暖和的客厅。
他靠着客厅的壁炉坐着,我用壶里剩下的热水泡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谢谢。”
他接过茶,并不着急喝,而是捧着杯子暖起手来。
“说吧,您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摩拳擦掌着,似乎难以启齿。
“抱歉这次这么晚来打扰。我知道你是这片地方最博学的医生。所以我才连夜赶过来找你。”
“您哪里不舒服吗?”我带上老花镜,眼前这个人面色惨白,明显是寒风和惊吓导致的。
“我可以告诉您,但您得保证。不要告诉其他人。”他的目光如同惊弓之鸟般忐忑不定,即使是在我温暖的家中他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我觉得他是真的吓坏了。
“我答应你。”我说,“现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我…我叫胡登。我是一个木匠。我和我的妻子一起住在郊外的一栋小民宅里。在我家后院里有个作坊,我妻子给我打下手,我俩白天干活,晚上休息,每天周而复始。”
“一直到三天前的下午,我和我妻子在工坊里赶制一批家具,干到一半的时候,我去屋子里取新的刨刀,她那时正趴在木板上钉钉子,当我在储藏室里找刨刀的时候,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妻子的一声惨叫。我赶忙跑下去,看到她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桌面上,鲜血顺着桌腿一直流淌到地面。”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表情几欲哭泣。
“固定在桌旁的那台圆木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自己启动了,锯片上血沫横飞。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惊惶万分,立刻跑上去把插头拔掉。然而为时已晚,我的妻子早就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尸体…几乎被拦腰锯成两截。”他不禁开始低声哭泣,“我当时很害怕,不忍看她这副惨状,于是拿了一块桌布把她的尸体盖了起来。打算第二天坐车到城里去报警。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她居然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枕边熟睡。我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经历让我大吃一惊,我从茶几下摸出记事本埋头记录。“然后呢?”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发誓我没有看错。”他的眼神不安而又空洞,手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她那时就背对着我,我甚至能听见她的鼻息。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迅速跑到工坊里看个究竟。”
“不见了!”他摊开双臂,瞳孔惊恐地在眼眶中跳动。“昨天这么大一具死尸,那么大一摊血,都不见了。假若我的妻子死了,那躺在我枕边的人是谁?我吓得两腿发软,立刻拿了一根撬棍,回到房间里准备结果了她。可是上帝啊!我和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我实在下不了手!在我犹豫的时候她恰好醒了,我只好作罢,立刻把撬棍藏到背后没让她发现。后来我决定先暗中观察她,我们当天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又一起把剩下的工作赶制完毕了。她跟往常别无二致,就好像昨天的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不得不说,我从医几十年,这么离奇的故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把他当疯子轰出去,但现在的我更愿意花点时间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如果她真的那么正常,那您何必又急匆匆地来找我呢。”
“不瞒您说,比尔先生。我多希望这只是个噩梦。本来我已经打消了疑虑,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她睡着之后赶来找你。昨天半夜我正在床上睡觉,忽然听到一阵剧烈地磨牙声,我纳闷地想回头来看是怎么回事,转过身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差点没把我吓死。老天!她当时还在睡觉啊!她瞪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嘴里边咬牙切齿,鼻中呼出的气体冷得让人毛骨悚然。那形象真的如同是一具死尸。而且在她腰际的薄纱裙下,在她腹部被被齐腰锯断的地方,我隐约可以看见一条针线缝合的印记。我害怕极了,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来,立刻转身裹在被子里,一直等到天明才敢重新睁眼。我意识到这不是假象,必须得寻求帮助了,所以才这么晚逃出来找你。”
我皱紧眉头,笔帽支着下巴,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他所描述的过程。
“医生,他们说你是这一带最博学的人了。您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救救我吧。”那可怜的家伙用哀求的语气问我,我想我应该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这件事情非常离奇,我没办法妄下定论。这样,你把你的电话留下,我要是有什么头绪会立刻通知你。”
他脸上喜笑颜开,但随即又开始犯愁。“可是我…没有电话。”他难为情地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从他的衣着来看他的家境应该颇为窘迫,不像是有私人电话机的人。
“这样吧,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我撕下一张便签写下家里的电话。“如果后面再有什么状况,电话联系我。”
他把号码纸折叠起来放在上衣里侧的衣兜里,激动地对我表示感谢。彼时外面已经夜深了,隆冬的雪还在簌簌落下。我害怕他来不及在妻子醒来之前回到家中,于是催促他赶紧回去。
“对了,比尔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拿出一张纸。“这是我昨天白天的时候画的。这是她在睡觉时我在她眼中看到的图案。我觉得这个线索可能对你会有帮助。”
我拿过纸来一看,是两个重叠的六角形,中间画着日与月。
“我知道了,赶快回去吧!”我把他送上马车,目送他沿着小路隐没在雪景中。才拿着他留下的图纸回屋里。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后我总是静不下心,忍不住拿着昨天的聊天记录反复端详,翻遍了书架上的书籍仍旧毫无头绪。我想起了我一个见多识广的好朋友萨莎,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于是我打电话联系她,并把事情的由来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死者复生?这种鬼话你也信。”萨沙在电话里直白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肯定觉得我脑子秀逗了。
“我感觉他不像是来找我寻开心的。你知道昨天晚上多冷吗,连蜘蛛网都被冻僵了。 他不会冒着得肺炎的风险半夜跑来编故事的。”
“也是,但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了。你刚才说他临走前给了你一张图案。是什么图案?”
我把纸条上的图案给萨莎描述了一遍。
“明白了。”萨莎说。“我会试着帮你找一下这个图案的来源。如果有什么新发现再联络吧。”
“好的,谢谢。”我放下电话,决定把这件事情先放到一边。但每到闲暇的时候,又总是挂念着这件事情。不自觉的开始等一个电话,或是胡登打来的,或是萨莎打来的,总之我的好奇心日益膨胀,很想知道这事情的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事隔一个月后,我终于接到了胡登打来的电话。
“你好,是比尔医生吗?”久违地听到胡登的声音,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是我。”我按耐不住激动,却又不禁暗自紧张起来。“胡登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向您解释一下。”
“解释?您指的是?”
“就是上次我夜访您的府邸那次,抱歉啊,上次是我喝醉了酒,不知怎么的就跑到您家里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记在心上。”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不由得一空。不过话说回来,那天他裹得密不透风,尽说一些闻所未闻的话,确实像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喝醉了酒?那您那天晚上跟我说的那些事情也是醉酒之言咯?”
“嗨,醉鬼说的话您也信吗。您就当我撒了个酒疯,吹了顿牛。您应该没把我闹的笑话说出去吧?咳咳。”
我还真说给萨莎听了,我心想。但我决定隐瞒这件事。说话的当间,我听见他时不时在咳嗽,于是决定转移话题。“当然没说。唉,我听您一直在咳嗽,最近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风寒咳嗽而已,兴许是我昨天出去喝酒着凉了吧。”
“不能掉以轻心,要注意保养好身体。”接着我口述给他一个治疗风寒的药方。他表达完感谢之后对我说,“医生先生,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您记一下,以后咱们还能时常联系。”
“你有电话了?”听到他这么说我颇感讶异,毕竟电话还是个稀罕物件。
“是啊。私人电话机确实方便。不瞒您说,现在我的事业已经今非昔比啦。”电话里传来他爽朗的笑声,看来他是完全从以前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我又跟他短暂寒暄一阵后,便挂断了电话。
不得不说,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对这个结局还是倍感失望的。当在行业里习惯了墨守陈规,你就会开始期待有新的事物打破旧有的观念。然而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光怪陆离的奇闻。
半年后,生活一如既往,我也几乎淡忘了这件小插曲。直到后来一通始料未及的电话,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时我正在家里享受下午茶时光。我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读书,电视机正在播放着搞笑节目。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我起身提起水壶准备泡茶,这时候饭桌边上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声,铃声催促着我走过去拿起电话。我刚把听筒放到耳边就听到萨莎焦急的呼唤声。
“比尔,你在吗?”
“在,怎么了。”我手中的水壶还在咕噜噜直响。
“你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那个妻子死而复生的人的事吗。”
“记得啊。怎么了?”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忘了告诉她对方的回信了。“哦,萨莎,忘了告诉你,他之前回电给我了,他说他那天晚上喝醉酒了,于是跑到我家胡言乱语来着。”
“哦!那他喝的一定是假酒。因为他说的八成都是真的!”
我眉头一皱,放下水壶。“什么意思?”
“记得你给我描述过的那个图案吗?我找了,找了很久。你猜怎么着?真的让我找到了!这个图案来源于贝南的一个古老的巫毒诅咒!”
我的脑中一团浆糊,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什么?巫毒诅咒?”我望向客厅的电视,这时电视台里正好在播放一档魔术表演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上。我脱下老花镜仔细一看,是胡登。
我突然想起来次见他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这个胡登,他本名并不叫胡登,也不是什么木匠。大约三十年前,他是红极一时的魔术表演家,那时他的名气几乎家喻户晓。可惜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和技艺的退步逐渐没落,以至于最终销声匿迹。如今看见他再次以魔术师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不禁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比尔!你还在听吗?”萨莎多次呼唤后,我才反应过来她正在叫我。
“我在听,怎么了?”
“你上次说,他是在他妻子的眼睛里看到这个图案的是吗?”
“是的。”
“好。你现在立刻联系他,叫他赶快离开他的妻子。带有图案的裹尸布;死者复生;还有眼中的咒印,种种迹象表明诅咒已经发动了!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舞台上的舞娘们结束了开场秀,魔术正式开始了,工作人员把套在箱子里的他的妻子推上舞台。“胡登”紧了紧白色手套,准备开始电锯活人的表演。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他骗了我!他的妻子根本不是意外身亡,而是他故意锯杀的。他之前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惧怕诅咒带来的后果。但是他受够了被埋没的日子,于是他决定铤而走险。如今他如愿以偿了!现在站在舞台上的他俨然是一颗魔术界的明日之星!
“我现在可能联络不上他。”我看着电视舞台上闪烁的灯光和喷射的火焰百般无奈。“如果他现在没办法离开结果会怎么样?”
“这是个非常古老的巫毒诅咒,根据古籍记载,祭品的灵魂会被封印在地狱成为恶灵,它会源源不断地吞噬宿主的寿命作为养料,从而实现不死之身。但是不死是有限度的,如果宿主的寿命不足以维持,那么到了祭祀的最后…”
电视里的主持人大声喊:“朋友们,让我们一起来见证奇迹吧!”全场的气氛被推至点。电锯落下的瞬间,现场引起了一阵惊叫。然而预料中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和箱缝间渗出的大量血迹,种种异常让恐慌开始在观众席中蔓延。胡登在舞台上背过身去,肩膀不停地颤抖,他正在剧烈地咳嗽,而且越来越剧烈。我的老天,他甚至都快站不稳了。
“最后会怎么样?”我急切地追问萨莎,眼睁睁地看着舞台上的胡登咳出一口鲜血。
“最后‘宿主和祭品的肉体都会肝肠寸断而死,灵魂坠入无边地狱,成为死神永远的奴隶。永世不得超生。’ ”
胡登在台上东跌西撞,撞倒了身边的道具,现场一片混乱,他捂着肚子跪在地上大口地呕着鲜血,紧接着双手从口中往外拉扯着什么,直到拽出一块还在收缩着的浅紫色肉团,我差点没背过气去,那居然是他的肝脏,随后是脾胃,最后是一整根血淋淋的肠子。他终于掏空了自己,脑袋一歪,一头栽倒在舞台上,栽倒在他吐出的一片狼藉中,干瘪的躯干俨然只剩下一副皮囊。
现场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大灾难,人们在混乱中奔跑和尖叫。我隐约可以看出舞台上流淌的血迹构成了两个重叠的六角形。又是那该死的印记!我居然会对这种可怕的事情感兴趣,心中不由得后怕起来,我快步走近电视机想把它关掉,可任凭我怎么摁电源键都毫无反应,最后我不得不拔掉电视插头让它安静下来。然后走回去接着和萨莎通话。
“萨莎,那个叫胡登的男人…他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天哪,我真不该管这档子事。”我把我刚才在电视里看到的,还有我的推断都讲述给她听。萨莎听完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用非常严肃的语气问我:“比尔,老实告诉我,你跟那个叫胡登的男人有没有过什么亲密接触。”
“亲密接触?没有,他当天来的时候裹得严严实实,我没有机会接触他。”
“那就好。”萨莎松了一口气。“这是个血祭诅咒,是以血液为媒介传播宿主的,幸好你没有接触过他。”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感到后背发凉,试图探寻禁忌的秘密,险些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
挂掉了电话之后,水壶里的水依旧滚烫,我心中空落落的,提起水壶走到桌边准备继续斟茶,忽然想起那晚胡登留下的图纸还在抽屉里,必须把它给处理掉。
我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将图纸取出,想到它马上就要付之一炬,我忍不住戴上老花镜再看它最后一眼。不同于隆冬时的严寒,如今正值盛夏时节,图案上的色彩显得越发艳丽。手指不经意间的一拭,居然晕开了图纸上的红色墨迹,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这图案是由血液画就的。
“咳!”
伴随着肺部的一阵痉挛,咳嗽的余音在房间里荡开,这声音叫我惊心动魄,摇摇欲倒。
只不过是风寒。我这样安慰自己,将纸团投进火炉,转身走进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