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试图抑制饥饿感,强迫自己转身离开,但他做不到。他知道有些特别爱面子的人,宁可饿死也不会吃马平的残羹冷炙,但他不是这种人。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是。但他的新生活带给他的羞辱让他明白了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甜蜜的幻想现在已经离他远去。他坐了下来。姓马的满脸笑容,将剩下一半的饭菜推到陈面前。
陈认为自己一定是前生造了孽,才会在今生遭到这样的羞辱。但尽管如此,他仍然需要极力克制直接埋头于油腻的盘子之中、用手指进食的冲动。终于,街边小吃摊的摊主送来了一双吃粉的筷子,还有吃其他菜品的叉子和勺子。米粉和小块猪肉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他试着咀嚼,但只要舌尖一碰到食物,他马上就会吞咽下去。更多的食物倾泻而下。他端起一只盘子,将姓马的吃剩的东西全部倒入口中。鱼肉、细长的胡荽和浓稠的热油滚滚而入,就像上天的恩惠。
“好,好。”姓马的朝着夜宵摊主挥了挥手,要来一个酒杯,倒上酒递给陈。
姓马的刚开始倒酒,酒香就在他身周缭绕。闻到这个气味,陈不禁胸口发紧。在刚才的匆忙中,有一些油留在了他的下巴上。他用手臂擦了擦嘴,眼睛盯着倒入玻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
陈喝过法国白兰地XO,是他自己的快速帆船带回来的。由于船运的成本,那种酒的价格昂贵得不可思议。那是收缩时代到来之前,洋鬼子们带来的口味,是来自过去的幽灵。随着新扩张时代的来到,陈自己也意识到世界再次越缩越小。就在那时,这个幽灵又被发掘出来,受到了欢迎。随着新的船壳设计方案和更先进的聚合材料投入使用,他的快速帆船舰队可以环游世界,带回许多传说中才有的东西。而马来买家也很愿意为此买单,无论他们的宗教信仰如何。那是多么丰厚的利润啊!他强压下这些思绪,在姓马的示意之下碰了一下杯,然后端起酒杯大口喝下。那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们痛饮了一番。烈酒与刚才吃下去的小辣椒、鱼肉、猪肉和炒面的热油汤混在一起,让陈的肚子里暖洋洋的。
“你没有得到那份工作,我真的很遗憾。”
陈皱起眉头,“别幸灾乐祸了,命运是公平的,我已经学到了这一点。”
姓马的挥了挥手,“我从不幸灾乐祸。但我们人太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的水平比那份工作的要求高一万倍,任何工作对你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他啜了一口威士忌,透过酒杯的边缘看着陈,“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说我是一只懒惰的蟑螂。”
陈福生耸耸肩。他的眼光无法离开威士忌酒瓶。“我还骂过你更难听的呢。”他等着看马平会不会再为他倒满酒杯。他好奇这家伙到底有多富有,这慷慨的赠予能持续多久。但与此同时,他也憎恨着这样的自己:在一个曾经被他开除、如今地位却远比他高的年轻人面前扮乞丐……而这个年轻人现在又很给面子地为陈斟满了酒杯,酒液甚至从杯口溢了出来,在蜡烛晃动的光线之下犹如一道琥珀色的瀑布。
姓马的抬起瓶口,注视着溢出来的酒液。“真的,这世界简直天翻地覆了。年轻人爬到了老人家的头顶上。马来人让我们华人吃了苦头。洋鬼子们又回到了我们的海滩上,就像苦水病暴发后被冲上海岸的死鱼。”姓马的微笑着,“你得竖起耳朵,了解每一个招聘信息。不能像待在人行道上的那些老家伙那样,专门等着干苦力活儿。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吧。我就是这样做的,而我也因此得到了现在这份工作。”
陈皱起眉头,“你来这儿的时机比现在好多了。”食物填饱了肚子,酒精让他的脸和四肢都开始发热,他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信心也恢复了不少,“但你也别太得意。即使你现在住在粪肥巨头的大楼里,在我看来你仍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现在是黄卡人里的老爷,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你现在的成就还没到我的脚踝骨那么高,大人物先生。”
马平睁大眼睛,笑了起来,“对,那是当然的。也许有一天我会达到那样的高度。我一直在努力向你学习。”他微微笑着,朝陈衰老的躯体点了点头,“学习一切——除了这段不太完美的结尾。”
“听说顶层有吊扇,是真的吗?上面很凉快吧?”
马平朝着黑乎乎的大楼看了一眼,“是的,当然。也有消耗自己的卡路里,让那些吊扇转起来的人。而且他们还为我们提水,充当升降机里的压舱物,每天上上下许多次。这些人就以这些方式为粪肥巨头效力。”他大笑起来,又为陈倒了些酒,“不过,你说得没错。这算不了什么,一座可怜巴巴的破宫殿罢了。
“但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和我的家人明天就会搬走。我们已经拿到了居留许可证。明天,等我拿到薪水的时候,我们就会搬出去。我们不再是黄卡人了,不用再给粪肥巨头的手下交保护费,白衬衫也不能再刁难我们。我们已经在环境部办好了手续,上交了黄卡。我们现在是泰王国人了。我们会成为移民,而不再是入侵者。”他拿起酒杯,“这正是我在此庆祝的原因。”
陈皱起眉头,“你一定很高兴。”他喝完杯中的酒,把酒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但别忘了,出头的钉子一定会遭到重锤敲打。”
马平摇着头,咧嘴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曼谷不是马六甲。”
“马六甲也不是巴厘岛。我们一直是这么说的,然后他们拿起弯刀和发条手枪,把我们同胞的头颅堆在排水沟里,让我们同胞的血顺河流向新加坡。”
马平耸耸肩,“那是过去的事了。”他朝待在锅边的夜宵摊主挥了挥手,又要了些食物,“我们现在要在这里安下家来。”
“你以为你能做到?你以为那些白衬衫不想剥了你的皮挂在家门口?你不可能让他们和我们一样。在这里,我们是不会有好运气的。”
“运气?三荣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迷信了?”
马平要的菜上来了,是炸得很脆的小螃蟹,和着盐粒和热油,用筷子夹起就可以放到嘴里直接嚼碎,每一只都只有陈的小指尖那么大。马平夹起一只,放进嘴里嚼碎
“三荣先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你解雇我的时候说过,运气都是自己创造的,现在你怎么又说你没有运气?”他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我见过一个发条人,它活下去的意愿都比你强。”
“Fang pi(放屁)。”
“不!是真的!我的老板经常去的酒吧里就有一个日本造发条女孩。”马平倾身向前,“她看起来就和真的女人一样,还会做一些很恶心的事情。”他咧嘴笑着,“能让你下面硬起来。可你不会听到她抱怨运气不好。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白衬衫都想把她扔进化粪池,甚至为此付钱也行。但她还是住在那座高楼里,每晚为所有人跳舞,展示她没有灵魂的躯体。”
“这不可能。”
马平耸耸肩,“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亲眼见过她。她甚至不用忍饥挨饿。她什么都吃,也能挣到钱,就这么活了下来。什么白衬衫啦,宗教狂热者啦,王国的法令啦,甚至还有那些特别憎恨日本人的人都奈何不了她。她在那儿跳舞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许是靠贿赂吧。或许某些丑陋的法郎热衷于她那种污秽的表演。谁知道呢。她做的那些事情是真正的女孩绝对不会做的,能让你的心脏停跳。但当她那么做的时候,你会忘记她是个发条人。”他大笑着瞥了陈一眼,“别和我说什么运气,整个王国的运气全加起来也不够她活这么久的。而且我们也知道这不会是因为她的前世因缘,因为她压根没这种东西。”
陈福生耸耸肩,没有表态,又夹了几只螃蟹放到嘴里嚼。
马平咧嘴笑着,“你知道我说得对。”他喝完杯里的酒,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运气是靠自己创造的!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有个发条人在公共酒吧里表演谋生,而我为一个特别有钱的法郎工作——要是没了我,那家伙屁事都干不成!所以,我说的当然是对的!”他又倒了一些酒,“别再那么顾影自怜,你得专注于如何从不幸的境地里爬出来。洋鬼子就从来不考虑什么运气啊命运的。你看,他们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像新研发出来的病毒一样!收缩时代也没能阻止他们。他们就像柴郡猫一样侵入了我们的地盘。但他们的运气是靠自己创造的。我甚至不能确定因缘之类的东西对他们到底有没有作用。这么愚蠢的法郎都能成功,我们华人没理由一直这么卑微。自己的运气靠自己创造,你解雇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你说我的厄运是自己造成的,一切只能怪我自己。”
陈抬起头来看着马平,“也许我可以到你的公司工作。”他咧开嘴笑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是那么绝望,“我可以为你懒惰的老板赚到更多的钱。”
马平合上眼睛,“啊,这不太好说,不好说啊。”
陈明白这其实就是委婉的拒绝,他应该就此闭嘴。但尽管他想要退缩,他的嘴却再次张开,继续恳求道:“也许你需要一个助手?保管账本什么的?我会说洋鬼子的语言,我以前跟他们做生意时自学的。我会很有用的。”
“我自己的工作已经很少了。”
“但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蠢的话——”
“是的,他确实很蠢。但还没有蠢到发现不了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个人。我们的办公桌相隔只有这么远。”他用手比画了一下,“你觉得他会注意不到他的计算机踏板旁边有个瘦骨嶙峋的苦力蹲在那里吗?”
“那如果到他的工厂里去工作呢?”
但马平已经开始摇头了,“如果我能帮助你,我会帮你的。但能源链是由巨兽工会垄断的,至于流水线上的检验员,工会有规定,不允许招收外国人。另外,恕我直言,没有人会相信你是个材料工程师。”他摇着头,“不行,确实没办法。”
“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铲粪也行。”
但马平只是更加使劲地摇着头,而陈这时也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命令它不要再提出更多的恳求。“没关系,没关系。”他硬挤出一个笑容,“我相信我总会找到工作的。我并不担心。”他拿起酒瓶,不顾马平的抗议,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马平的杯子里面。
陈举起半空的杯子,向这个在各方面都已经超过了他的年轻人致意,然后头向后一仰,一口吞下剩下的酒精。桌子下面,几只几乎隐形的柴郡猫在他骨瘦如柴的两腿间走动,等着他离开,就好像他会蠢到留下些食物残渣一样。
清晨到来了。陈福生在街道上游荡,试图找到一份早餐。用钱买的话,他根本付不起。他穿过小巷,市场里弥漫着鱼、香菜和柠檬草的气味。榴梿堆散发出臭味,它们满是刺的表皮上有着锈病感染留下的红色痕迹。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偷到一只。它们原本应当是黄色的表皮上确实有些污垢,但果肉仍然很有营养。不知人体摄入多少锈病病毒才会陷入昏迷。
“想要吗?大甩卖了,五铢买五个。很便宜,不是吗?”
向他吆喝的女人嘴里没有牙齿。她微笑着,露出牙床,重复道:“五铢五个。”她讲的是普通话,显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虽然他们继承了同样的文化,但她显然比他幸运,因为她生在泰王国,而他则不幸地投生在马来亚。她是一个受到国王和家族庇护的潮州华人。陈强压下心中的嫉妒之情。
“我看四铢买四还差不多。”他说了个双关语,四和死同音,“这些都得了锈病啦。”
她恼恨地挥了一下手,“五铢买五个。都是很好的。非常好。刚刚摘下来的。”她拿起一柄闪光的弯刀,把一只榴梿从中间切开,露出干净肥厚的黄色果肉。新鲜榴梿的甜腻气味升腾起来,弥漫在他俩周围。“看!里面是好的。摘下来的时间刚好。还是安全的。”
“我可能会买一个。”其实他一个也买不起,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回答道。被当作顾客的感觉确实不错,他意识到这是因为他身上穿着的衣服,那套黄氏兄弟的套装提高了他在这个女人眼里的身价。要不是这套衣服,她是不会和他搭话的。整场谈话全都不会发生。
“多买点啦!买得越多,省得越多。”
他强挤出一个微笑,不知道这场本不应有的讨价还价该如何收场,“我只是一个老人,我不需要太多。”
“你太瘦啦!多吃点,吃得胖一点儿!”
她说了这句话后,两人都大笑起来。他思索着该如何回话才能让这场如同志般的交流持续下去,却一时语塞。她看出了他眼中的无助,摇了摇头,“哎,老人家,现在人人都不容易。你们一下子来得太多了,没人能想到情况会变得那么糟。”
陈羞愧地低下了头,“很抱歉打扰了你,我马上就走。”
“等等。”她把切开的半个榴梿递给他,“拿着。”
“我买不起。”
她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拿着吧,帮同胞一把也是件好事。”她咧嘴一笑,“再说这一个锈病有点严重,好像也不能卖给其他人了。”
“你真仁慈。愿佛陀对你微笑。”正当他接过这份礼物时,他再次注意到了她身后堆成小山般的榴梿。它们全部非常整齐地堆成一堆,上面有着大块的污渍和锈病留下的血红色痕迹,与马六甲街头的华人人头堆是如此相像:他的妻子和女儿们似乎正张着嘴望着他,好像在无声地控诉着。他把榴梿丢在地上,一脚把它踢开,疯狂地在外套上擦着手,似乎这样就能擦去他手上的鲜血。
“哎!你怎么把它丢了!”
陈福生几乎没有听见那个女人的叫喊声。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地上那只榴梿斑驳的表皮和流出的果肉。他发疯般地向四周望了一眼。他必须脱离人群,必须躲开这些拥挤的肉体和弥漫在周围的榴梿气味,这种气味卡在他的嗓子眼里,让他窒息。他一只手捂住嘴,开始奔跑,推开其他的顾客,在推推搡搡中艰难前进。
“你去哪里?回来!Hui lai(回来)!”但那女人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中了。陈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推开那些购物篮中装着莲藕和紫色茄子的妇女,躲开农民和他们的竹制手推车,绕开盛放着鱿鱼和蛇头鱼的水桶。他就像一个行窃被发现的小偷一样在市场的巷子里奔跑着,头脑中除了奔跑什么也不剩,也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躲开他的家人和同胞的头颅堆。
他奔跑着,奔跑着。
最后,他跑到了被称为石龙军路的开阔大道上。被碾成尘埃的粪便和炽热的阳光笼罩了他全身,人力三轮车的车流从他身边驶过,棕榈树和低矮的香蕉树在明亮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弱的绿光。
陈心中的恐惧正如到来时一样突然而迅速地散去了。他停了下来,双手抚膝,一边喘息一边咒骂自己。愚蠢,愚蠢。你不吃东西,你就会死。他站直身子,想转身回市场去,但那堆榴梿又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口,几乎再一次窒息。他不能回去,他不能面对那些泛着血红色的榴梿堆。他弯下腰,胃里一阵阵地痉挛,但从空空荡荡的胃里呕吐出来的只有黏液。
终于,他用黄氏兄弟缝制的袖子擦了擦嘴,强迫自己站起身来,迎视周围这些外国人的目光。如果这是由一片外国人组成的海洋,那他必须学会在这片海洋中游泳。他意识到在他们眼中他才是外国人。他厌恶这种感觉。再想想马六甲,他们的家族在那里已经生活繁衍了二十代,完全扎下了根,但他在当地人心目中同样是个闯入者。他家族的辉煌历史只是华人扩张的一个脚注,这扩张如今被证实短暂得如同午夜的凉风。他的同胞就好像散落在地图上的米粒,虽然洒下的时候非常随意,但现在已经被非常认真地全部清除掉了。
在深沉的黑夜里,陈福生将尤德克斯旗下的红丝牌马铃薯从车上卸下。这些都是土豆大佬的财产。得到这份工作他感到很幸运。即使此时他的双腿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彻底罢工;即使此时他的双手接过巨象上卸下的沉重麻袋后开始颤抖,他仍旧感到十分幸运。今天晚上他会得到的不仅仅是工作的报酬,同时也有机会偷取到一定量的货物。因为这一批马铃薯是为了避免新一波结痂霉菌的侵袭——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四波变种了——而提前收割的,所以它们的个头都很小,但它们仍旧营养丰富。个头小意味着它们更容易被装进苦力的口袋里。
胡老四蹲在比他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把车上的麻袋卸下来递给他。众多拉车的巨象不安地来回挪动着,发出哼哼声。陈需要用手里的钩子接住胡老四递来的麻袋,然后完成卸到地面的最后一步。出钩,钩住,甩动,放下。一遍,一遍,再一遍。
陈并不孤单,这份工作还有很多“帮手”。居住在高楼贫民窟里的女人们在梯子周围忙碌着。每当他把一只麻袋放到地上,她们就会伸出手来,仔细摸索这个袋子。她们用手指感受每一寸粗麻布,试图找到上面的破洞、裂缝,寻找幸运的礼物。她们反复摸索从他手上卸下的货物,几乎每一条线都要摸上一次,只有当苦力们推开她们,扛起麻袋走向土豆大佬的仓库的时候,她们才会略微退开。
刚干了一个小时的活儿,陈的手臂就开始打战了。三个小时以后,他几乎站不住了。每卸下一只麻袋,他都在吱嘎作响的梯子上摇晃着,一边喘息一边摇头甩去眼睛里的汗水,同时等待着下一只麻袋。
胡老四从上面往下看了一眼,“你还好吧?”
陈回头看了一眼。土豆大佬正看着他们,数着他们这批人究竟搬了多少袋马铃薯到他的仓库里。他的眼睛不时扫过陈周围停放的货车。在他身后,五十个不那么幸运的人正隐藏在阴影里,默默地注视着这边,每一个人都远比土豆大佬本人观察得更加仔细。陈站直身子,伸手接过又一袋马铃薯,努力不去想那些注视着这边的眼睛。它们在等待着,如此礼貌,如此安静,如此饥饿。“我很好,很好。”
胡老四耸耸肩,又将一袋马铃薯顺着车沿卸了下来。他的位置比陈要好些,但陈没法因此而怨恨他。他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吃些亏。再说这个工作是胡老四找到的,他有权选择好一点儿的位置。在下一个麻袋到来之前,他还有一点儿休息的时间。毕竟,是胡老四把陈带来做这份工作,否则他今晚上是会挨饿的。这很公平。
陈接过袋子,把它放在下面伸出的一只只手里,然后一扭,脱开钩子,袋子落到地上。他的关节好像散开了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大腿骨和小腿骨似乎随时可能分家。热量让他晕眩,但他不敢要求其他人放慢速度。
又一袋马铃薯递了下来。女人们的手向上伸着,就像纠结在一起的海草,相互触碰、推挤,充满了渴望。他没办法让她们把手缩回去。如果他对她们叫喊,她们会退开,但马上又会回来。她们就像柴郡猫一样没法控制自己。他将袋子从几英尺高的地方扔到地面,然后又向上伸出手,等待着正从车上卸下的又一袋货物。
接住这一袋货物时,他的梯子突然发出巨大的吱嘎声,往一边倾倒。它沿着大车的边缘滑动了一段距离,然后又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陈左右摇晃着身体,靠那袋马铃薯掌握平衡,试图重新找到重心。女人们的手在他身边不断摸索着他手里的袋子,有的推,有的戳。“小心——”
梯子再次侧滑。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女人们立刻四散分开。他摔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剧痛。装着马铃薯的袋子彻底散开了。在那一瞬间,他担心的却是土豆大佬会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身边的女人们都开始尖叫起来。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只见上方那辆大车开始整个儿摇晃起来。人们叫喊着向四周逃开。巨象拉着车突然开始向前用力,因此大车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一条条竹梯像雨滴坠落一般纷纷倒了下来,落在地面,发出类似爆竹的响声。巨象又转了个弯,开始后退。大车从陈的身边滑过,把倒地的竹梯压成了碎片。虽然拉着沉重的货车,但巨象的速度依旧出人意料地快。巨兽张开大嘴,突然发出一声尖嚎,与人类恐慌的尖叫声同样高亢。
人群周围,其他巨象同样开始嘶吼起来。它们的吼声震动了整条街道。巨象用后腿直立起来,力量与速度的爆发彻底拉断了连结大车的束带,把大车像玩具一样甩到一边。人们惊慌地躲避在空中飞舞的束带,一棵樱桃树上的花朵纷纷掉落。疯狂的巨象再次吼叫一声,抬腿踢了大车一脚,大车侧倒着向一边滑过去,擦过陈的身旁,两者只隔着几英寸。
陈福生试图站起来,但他的腿完全不听使唤。大车撞在一堵墙上,竹子和柚木发出难听的吱嘎声,然后爆散开来。巨象对着大车又踢又撞,试图彻底甩开它,重获自由。陈双手撑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和完全不听使唤的双腿从大车旁边逃开。在他周围,有些人在吼叫着发号施令,试图控制住巨象,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精力集中于前方的鹅卵石道路,他必须脱离巨象的威胁范围。但他的腿仍旧不听使唤。它似乎背弃了他,憎恨着他。
终于,他爬到了一堵防护墙下面。他奋力站了起来。“我很好,”他告诉自己,“很好。”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一下腿,往下用了点儿力。感觉不太稳当,但并不怎么痛,至少现在不痛。“Mei wen ti(没问题)。Mei wen ti。”他低声说道,“没什么问题。只是摔了一下,没问题。”
人们仍在吼叫,而巨象也依旧在尖声嘶吼,但他关注的只是自己衰老脆弱的膝盖。他松开扶着墙壁的手,迈了一步,试着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伤腿上,接着就像抽去了线的木偶一样倒了下来。
他咬着牙,再次爬起来。他扶着墙,一只手揉着膝盖,注视着眼前的混乱。人们朝挣扎着的巨象的背上投索,最终成功地把它放倒,制止了进一步的破坏。超过二十个人正在捆绑它的四肢。
那辆大车已经彻底散了架,马铃薯散落得到处都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土豆泥。那些女人们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地上被碾碎的马铃薯,为了争夺这些富有营养的黏稠块茎彼此搏斗着。她们从地上把土豆泥刮起来。有些战利品上面好像带着可疑的红迹,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她们的争斗还在继续,红色的血迹正在扩散。而在这朵逐渐开放的血红之花中心,一条裤子从土豆泥下面被挖了出来。
陈皱起眉头。他再次站直身体,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朝破碎的大车跳了过去。他抓住大车损坏的框架,直直地看着地面。胡老四支离破碎的尸体躺在那里,周围全是巨象的粪便和被碾碎的马铃薯。现在的距离比较近了,所以陈能看到那只还在挣扎的巨象灰色的大脚掌上全是他朋友的血。有人在叫医生,但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一种在他们还不是黄卡人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再次试着让伤腿承重,但他的膝关节不听使唤。他抓住大车破碎的木板,用力一拉,再次站了起来。他动了动那条伤腿,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弯曲膝盖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疼痛,但它就是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他再次尝试,结果还是一样。
巨象被控制住之后,装卸场的秩序也开始恢复。胡老四的尸体被拖到一边。柴郡猫出现在他的血泊周围,它们的身影在甲烷灯的照射下闪着光。这些隐形的猫科动物在土豆泥浆上留下脚印,而且越来越多。它们从各个方向开始向胡老四残缺的尸体聚集。
陈福生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结果,他想。我们都会死。即使是那些接受抗衰老治疗、食用虎鞭、把身体锻炼得十分强壮的人,最终也都会去往阴间。他想为胡老四烧些纸钱,让他死后的生活可以不必如此窘迫,然而这时,他突然记起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他了。即使是用纸制成的冥币,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负担得起的。
土豆大佬蓬乱着头发,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仔细地看着他,怀疑地皱起了眉头,“你还能工作吗?”
“能。”陈想走一步,但差点再次跌倒,只能扶住破损的大车。
土豆大佬摇了摇头,“我会按照你工作的时间付给你报酬。”他朝一个正在捆绑巨象、脸色红润、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挥了挥手,“你!你看起来手脚还麻利。把剩下这些麻袋搬到仓库里去。”
其他苦力已经排成一列,从坏掉的大车里把货物搬出来。新来的家伙搬起第一袋马铃薯,他飞快地瞥了陈一眼,又马上转开视线。尽管有所掩饰,但他对于陈不能够继续工作显然非常高兴。
土豆大佬满意地看着苦力们,然后转身走向仓库。
“双倍报酬。”陈朝土豆大佬逐渐远去的身影喊道,“给我双倍报酬。我为你失去了腿。”
对方转过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了陈一眼,然后又瞥了下胡老四的尸体,耸耸肩。这意思不难理解:连胡老四都不会向他要求赔偿金。
无知无觉地死去总比慢慢体会挨饿至死的每分每秒强得多。陈福生用他废掉的那条腿换来的钱买了一瓶湄公河威士忌。他已经老了,而且残废了。他是他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他的儿子们都死了,需要他供养的女儿们也早已不在了。他的祖先将在地下过着无人照料的生活。没有人会再给他们烧纸钱,或者给他们一碗香甜的大米饭。
他们该会怎样地诅咒他啊。
他在闷热的夜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一只手抓着打开的酒瓶,另一只手沿途扶着大门、墙壁和甲烷路灯的灯柱,让身体保持着直立。有些时候他的膝盖似乎恢复了,也有些时候他的膝盖似乎又完全不中用。他摔倒了十多次。
他欺骗自己说他现在是在拾荒,寻找继续活下去的机会。然而曼谷是一个充斥着拾荒者的城市,乌鸦、柴郡猫和小孩子们都比他来得更早。如果他走运,他会碰到白衬衫,被他们用警棍送进血腥的地狱。那套黄氏兄弟的优质套装现在已经变成了裹在他身上的破布。是的,也许他还会在地狱里遇到它的原主人。这个想法相当有吸引力。
烈酒在他空空荡荡的肚子里翻腾着。他感到温暖、欢乐并且无忧无虑。那场事变发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哈哈地笑着,喝着酒,大叫着咒骂白衬衫,说他们是纸老虎,说他们是狗日的。他吼叫着,希望他们快点找到他。毫无疑问,只要听到他的叫声,他们就会找到他。但是,这天晚上环境部的巡逻队大概是在对付其他黄卡人,陈在曼谷绿色的街灯下游逛了许久,却始终是独自一人。
没关系,这不重要。如果他找不到白衬衫来做这个工作,他可以把自己淹死。他会到河边去,投身于肮脏的浑水。漂在河里,等着水流把他送到他热爱的大海。他会与他被凿沉的快速帆船,还有他的儿子们一样死在大海里。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再次摔倒在地。他抽泣着,咒骂着白衬衫、绿头带以及染血的弯刀。
终于,他拖着沉重的躯体来到一座大门前稍做休息,一只瘦弱的手仍旧抓着那只竟然还没有摔碎的酒瓶子。他轻轻抱住它,就好像那是最后一块翡翠一样,轻声笑着,庆祝它的完好无缺。他可不想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积蓄在鹅卵石上摔个粉碎。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抬头盯着闪烁的甲烷路灯。加了添加剂的甲烷在黑暗中燃烧时闪耀着绿色的光泽,那是代表绝望的颜色。从前,绿色对他而言意味着胡荽、丝绸和翡翠之类的东西;而现在,绿色只能让他联想到那些戴着头带的狂热而嗜血的家伙,还有在饥饿中拾荒的一个个夜晚。路灯的光芒闪烁着。这是一座绿色的城市,一座充满绝望的城市。
在街道的另一边,一个隐没在阴影中的身影在急速行走着。陈倾身向前,眯起了眼睛。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一个白衬衫。但不是。它的行踪太过诡秘了。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孩。一个由人类制造出来的美丽而诱人的生物。她的动作有着明显的一动一停的特征,这说明她是一个……
发条女孩。
看到这个非自然的生物在夜间的街道上潜行,陈咧嘴笑了起来,瘦削的脸庞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一个发条女孩。马平提到过的那个发条女孩。不可思议的人造生物。
她从一处阴影奔向另一处阴影。身为人造生物,她比一个衰老的黄卡人更加惧怕白衬衫。她离开了自己原本的生活环境,来到了这里,而这座城市厌恶她所代表的一切:她被修改过的基因、她的制造者、她非自然的竞争力——以及,最重要的,她没有灵魂的事实。每晚,在他搜寻被丢弃的瓜皮时,她都会经过这里。在他躲避白衬衫巡逻队的同时,她也在闷热的黑暗中游走。然而,尽管有这一切的不利条件,她还是活了下来。
陈福生强迫自己站起身来。他已经喝醉了,身体打着晃,步履蹒跚。然而他还是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扶着墙,如此一来,当他的膝盖无法支持的时候也不至于摔倒。这是一件愚蠢的事,一个古怪的念头,但那个发条女孩抓住了酒醉的他脑海中仅存的想象力。他想追踪这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日本人造生物,这个远比他本人更严重地侵犯了这块异国土壤的基因制品。他想跟上她。也许他可以从她那里偷到几个吻;也许他可以保护她免遭夜间的灾难威胁。至少,他可以假装自己不是一具喝醉酒的、蒙着人皮的骷髅,而是和以前的他一样,是一头猛虎。
发条女孩穿过最黑暗的背街小巷,黑暗保护了她,让她得以避开那些一旦抓住她就会不问情由、立刻将她投入沼气池的白衬衫。她走过的地方,柴郡猫都会发出号叫,似乎它们也明白这个生物和它们一样,经过基因工程的改造。这个国家被各种瘟疫和野兽所侵袭,遭到如此众多的基因改造怪物的围攻,远远超过了它的承受能力。小到引起发绀病的病毒,大到各种改造巨兽,它们都在围攻这个国家。而这个国家则在挣扎中逐渐适应着环境。陈悄悄地跟在发条女孩的身后。他们俩都和侵袭榴梿的锈病一样,是入侵物种,并且同样不受欢迎。
尽管发条女孩的动作十分奇特,毫无规律,但她步行的速度还是相当快。陈感到跟上她有些困难。他的膝盖发出古怪的嘎吱声,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他不时摔倒,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但他仍然坚持着。走在前面的发条女孩钻入另一片阴影,她身材苗条,动作却显得有些蹒跚。她那一动一停的步法正向所有人宣示:她不是一个人类,而是另一种生物。无论她看起来有多么美丽,无论她多么聪明、多么强壮,她的皮肤多么精细,她依旧是一个为服务而生的发条生物——而这一点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基因之中,并被那种非自然的、无法控制的步态暴露出来。
过了许久,当陈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无法再坚持的时候,发条女孩停了下来。她站在一幢破败高楼黑洞洞的楼门前,就是那种和他居住的高楼同等高度、同样破败的大楼。另一个扩张时代的遗迹。这幢大楼的高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和欢笑声。上层的窗子里有些人影,在红色的灯光下晃动着,似乎是女人在跳舞。他还听到了男人的叫喊声和鼓声。发条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楼里。
里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一边大肆挥霍,一边看着女人跳艳舞唱淫歌?突然间,陈对将最后一个泰铢用来买酒感到有些后悔了。他本来应该死在这个地方。在他失去了他的国家和他的生活之后就未曾享用过的肉体欢乐中死去。他抿紧嘴唇思索着。也许他可以花言巧语,哄骗看门人放他进去。他身上还穿着黄氏兄弟的优质套装,也许他看起来仍然像是个绅士。是的,他会尝试的。再说,就算他被屈辱地驱逐出来,就算他再一次丢了面子,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他很快就会死在河里,并最终漂到海里,与儿子们团圆。
他想要穿过马路,但膝盖再次罢工,他直挺挺地摔倒在地。这次,他的酒瓶依然没有摔碎,但不是因为他的动作敏捷,只是纯粹的运气。最后一点琥珀色的酒液在甲烷路灯的灯光下闪烁着光芒。他皱皱眉坐了起来,往回爬到一座大门旁边。他首先要休息,然后把酒喝完。从目前的情况看,那个发条女孩恐怕要在大楼里待上好一阵子。他有恢复体力的时间。而且,如果他再次摔倒,至少不会把酒浪费掉。他把酒瓶举到嘴边,将头倚在墙壁上。他需要喘一口气。
大楼里传出了笑声,陈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一个男人从阴暗的大楼大门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他已经喝醉了,还在哈哈大笑着。又有些人跟在他后面出来了。他们大笑着,互相推搡,身边是吃吃笑着的姑娘们。他们朝小巷里等着接送醉酒顾客的人力车打着手势。慢慢地,人们四散而去。陈拿起酒瓶,想再往嘴里灌一点酒,却发现酒瓶已经空了。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从楼门里走出来。其中一人正是马平,另一个人是个法郎,只可能是马平的老板。法郎朝人力车挥了挥手。他爬上人力车,然后向马平挥手告别。马平也抬手回礼,手腕上镶金嵌钻的手表在甲烷灯下闪着光。那是陈的手表,代表着他家族的历史。他的传家宝在黑暗中散发着光彩。陈皱起眉头,希望自己可以从年轻的马平手上把这只手表夺回来。
法郎乘坐的人力车似乎好久都没上过油了,车夫开始加速的时候,车链发出难听的吱嘎声。法郎醉醺醺地笑着,人力车加速驶离,留下马平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马平无声地笑了笑,似乎在考虑重新返回酒吧。接着他又大笑了几声,转过身,朝陈所在的这一边走了过来。
陈躲到阴影里,不想让马平看到他这副样子,不想再承受更多的羞辱。他往门洞里面又爬了一段距离,马平则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似乎想找辆人力车。但所有的人力车都已经载客离开了,这座大楼下面已经没有人力车了。
马平的金表在甲烷灯下闪着光。
被路灯映成绿色的白色制服出现在街头。总共有三个男人,朝这边走来。他们红褐色的皮肤几乎与周围的黑暗环境融成一体,与他们的白色制服形成鲜明的反差。黑色的警棍随意地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一开始,马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白衬衫们也貌似随意地与他交会。他们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轻易地传出很远的距离。
“这么晚你还待在外面。”
马平耸耸肩,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我可不这么想。现在还不算晚吧?”
三名白衬衫靠得更近了些,“对一个黄卡人来说是够晚了。你现在早就应该回到住处了。你不该违反黄卡宵禁令。特别是你还戴着手腕上的这只金表。”
马平抬起双手,警觉起来,“我不是黄卡人。”
“你的口音暴露了。”
马平伸手掏他的口袋,似乎在翻找着什么,“是真的,我拿给你们看。看!”
一名白衬衫走上前去,“我说过允许你动了吗?”
“我有证件。看——”
“把你的手拿出来!”
“看看我的证件!”
“把手伸出来!”黑色的警棍一闪而过。马平发出一声惨叫,紧紧抓住自己的胳膊肘。警棍像雨点一样落下。马平蹲了下来,试图保护自己。他咒骂道:“Ni ma de bi!”
白衬衫们笑了起来。“正是黄卡人说的话。”其中一个挥舞警棍,狠狠抽中马平的腿。马平倒在地上,蜷曲着身子,大声惨叫着抱住受伤的部位。白衬衫们聚集起来,其中一个人用警棍猛击马平的脸,等他伸展开蜷曲的身体,又攻击他的胸部,打得他开始吐血。
“他的衣服比你的还好呢,颂猜。”
“也许他越过边境的时候屁眼里塞着一大块翡翠。”
其中一个人蹲了下来,看着马平的脸,“是这样的吗?你能拉出翡翠来吗?”
马平发疯似的摇着头。他一个翻身,想爬着逃跑。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的一条腿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无力地拖在身后。一个白衬衫追了上去,把他踢得翻了个身,然后用脚踩住马平的脸。另外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显得非常震惊。痛打某人一顿或许还算不上什么……“素提蓬,别那么做。”
那个叫素提蓬的人回头看了看他的两个同僚。“没事的。这些黄卡人和锈病一样坏。这完全没问题。他们在这里乞讨,夺走我们自己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食物。再瞧瞧这个。”他踢了马平的手腕一脚,“是金的。”
马平大口喘息着,试图把那只手表从腕子上解下来,“拿去,给你。求你了,拿去吧。”
“这本来就不是属于你的东西。别假装慷慨,黄卡人。”
“我不是……黄卡人。”马平喘息着,“求你了。你的部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在白衬衫的注视下,他发疯般在口袋里翻找着。终于,他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在炎热的空气中挥舞着。
素提蓬拿过证件,瞥了一眼,然后倾身靠过去,“你以为我们的同胞会像你这样,一点也不害怕我们吗?”
他把证件扔到地上,像一条眼镜蛇一样迅速发动了攻击。一下,两下,三下,打击像雨点一样落在马平身上。他的打法不仅迅速,还具备相当的系统性。马平蜷缩成一团,试图挡住素提蓬的攻击。素提蓬后退了一步,沉重地喘息着。他朝另外两个白衬衫挥了挥手。“教教他怎么尊重我们。”另两人迟疑地对视了一眼,但在素提蓬的催促下,他们也开始痛打马平,同时还叫喊着互相鼓励。
又有几个人从酒吧大楼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但一看到白衬衫,马上又躲回大楼里。没有任何人打扰白衬衫。就算有其他人注视着这一幕,他们也始终没有现身。终于,素提蓬似乎感到满意了。他跪下一条腿,从马平的手上把那块古董级的劳力士金表捋下,又往马平的脸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示意他的同僚跟上。他们转了个身,从离陈的藏身处很近的地方大步走过。
一个白衬衫回头看了一眼,“他可能会投诉的。”
素提蓬摇摇头,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块劳力士金表上,“他已经学到教训了。”
他们的脚步声在黑暗中逐渐远去。高楼中的酒吧里传出隐隐约约的音乐,但街道上寂静无声。陈观察了许久,看看是否会有其他猎手出现。没有任何动静。似乎整个城市都转过身去,将后背向着这个躺在街上、被打垮了的马来亚华人。终于,陈一瘸一拐地从阴影中走出来,朝马平走去。
马平看到了他,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救命。”他努力用泰语说出这个词,然后是法郎说的英语,最后是马来语,仿佛回到了他的童年。然后,他好像认出了陈。他的眼睛睁大了,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沾满了血的嘴里挤出几句普通话,那是他们做贸易这一行的通用语言。“Lao peng you(老朋友),你在这儿做什么?”
陈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满是血迹的脸,“我看到你说的那个发条女孩了。”
马平闭上眼睛,努力露出微笑,“那么,你相信我了?”他的眼睛被打肿了,几乎无法睁开。血从他眉骨上的一道伤口涓涓地流出来。
“是的。”
“我想他们把我的腿打断了。”他想坐起来,但又喘息着躺了回去。他摸了摸肋骨,又向下摸到小腿。“我不能走路了。”他又摸到一处骨折的地方,疼得不由吸了一口气,“关于白衬衫,你说得很对。”
“出头的钉子总是会被重锤敲打。”
陈的语气中有某种东西引起了马平的注意。他抬起头来,望着陈的脸。“求你了。我给过你食物,现在帮我叫一辆人力车来吧。”他的一只手伸向手腕,摸索着那只已经不属于他的金表,想把它作为交易的筹码。
这是命运吗?陈思索着。抑或是运气?陈抿紧嘴唇,开始紧张地思考。或许正是他的那只亮闪闪的金表引来了白衬衫和他们邪恶的黑色警棍?或许正是运气让他看到了马平倒下的瞬间?或许他和马平之间仍然有着某种未完结的因缘?
注视着不断哀求的马平,陈记起了多年前那个被他解雇的年轻职员。马平被他鞭笞、赶走,受到永远不得回来的警告。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大人物。而现在,他却是如此渺小,和他在许久之前鞭笞过的那个小职员一样渺小。或许更加渺小。他把手伸到马平身下,把他扶起来。
“谢谢,”马平喘息着说,“谢谢。”
陈福生把手伸进马平的口袋,机械地搜索着白衬衫们遗留下来的财富。马平呻吟着,陈碰到他的伤处时,他忍不住咒骂了一声。陈数了数自己的收获。马平口袋里仅剩的物品对他来说仍然是很有价值的。他把那些硬币装进自己的口袋。
马平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了。“求你了。一辆人力车。就这。”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陈福生仰起头,思索着。他的各种欲望正在交战。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人的运气靠自己创造。这不正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他露出一个微笑,但嘴唇仍然紧紧抿着,“我自己的糊涂话,从一个莽撞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从前那个过度膨胀的自我让他讶异不已。他再次摇摇头,在鹅卵石上敲掉酒瓶瓶底。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在甲烷灯下闪出绿色的光芒。
“如果我仍旧是个大人物的话……”陈皱了皱眉,“但是,我想我们两个都明白,那是过去的幻影。非常抱歉。”他最后瞥了一眼黑暗的街道,然后把破碎的酒瓶刺进马平的喉咙。马平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鲜血喷溅到陈的手上。陈退后一步,不想让喷出的血弄脏他的黄氏兄弟套装。马平的肺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手向上抬起,想拔出插在他喉咙上的酒瓶,然后,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他的呼吸停止了。
陈在颤抖,他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剧烈地颤抖着。他目睹过如此之多的死亡,但他从没有亲手杀过人。而现在,马平躺在他的面前,又一个来自马来亚的华人死掉了,而且完全是因为他而死掉的。这是今晚第二个因他而死的人。他强压下呕吐的冲动。
他转过身,爬进阴暗的小巷,然后再次站起身来。他试了一下受伤的那条腿,似乎它现在可以支持住了。在阴影之外,街道上依然安静。马平的尸体躺在街道中央,就像一大袋垃圾,没有任何动静。
陈福生转过身,沿着街道一瘸一拐地走下去,不时靠一靠墙壁,以防膝盖再次失灵。走过几个街区之后,路上的甲烷灯一个接一个熄灭了,仿佛有一只巨手沿着街道,把它们一个个掐灭。公共设施部切断了气源,街道沉入了完全的黑暗。
当陈终于来到素拉旺路上时,这条宽阔的黑色大道上几乎没有一辆车。星光下,两头老水牛静静地拉着一辆安着橡胶轮子的牛车。一位身影模糊的农民坐在车上赶着牛,嘴里轻声嘟囔着什么。恶魔之猫交配时的叫声不时划过夜晚炎热的空气,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了。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自行车链子的吱嘎声,还有车轮轧在鹅卵石上发出的格格声。陈福生转过身来,有些期待来者会是前来报复的白衬衫。但事实上,来的只是一辆人力三轮车,嘎吱嘎吱地行驶在黑暗的街道上。陈伸出一只手,晃着手里新得来的泰铢。人力车放慢了速度,车夫四肢的汗水在月光下闪着光。他耳垂上穿着的两个耳环,微微泛出银色的光彩,“去哪里?”
陈看着车夫的宽阔脸膛,看他是否心怀歹意。或许此人是一个探子,一个猎手。但车夫只是盯着陈手里的钱。陈强压下心中毫无根据的妄想,坐上人力车的后座,“到法郎工业区,河边那个。”
车夫惊讶地回头望向他,“那些工厂都关着门呢,夜间生产需要的能量太多了,那里现在一片漆黑。”
“没关系,那里有一个工作机会。会有面试的。”
车夫站起来踩下脚蹬,“夜间面试?”
“是明天。”陈福生往座位里缩了缩,“我不想迟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