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努力摆脱这段记忆,在交叉路口一圈圈慢慢地转,想找到那个人的蛛丝马迹。更多的柴郡猫飞快地穿过废墟,它们烟雾般闪着微光的身影跳跃在阳光和阴影中。克莱奥的弹簧枪开火了,几发带刃飞盘呼啸而出。一只柴郡猫踉跄了几下,倒地而死,变成一摊棉布样的毛皮和血水。
克莱奥一边给弹簧枪拧发条充能,一边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他会来的。今天不来的话,明天或者后天肯定会来。”拉里大步走向镇政府,从一扇破门中间钻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到处是厚厚的灰尘,鸟粪随处可见。他沿着楼梯上楼,看到一扇开着的窗户。一阵风吹来,拍打着窗玻璃,撩动他的胡须。一对乌鸦在蓝色的天空中盘旋着。楼下,克莱奥还在用弹簧枪射击柴郡猫。每打中一只,便听到愤怒的嚎叫传来。越来越多的柴郡猫四散奔逃,地上棉布样血迹斑斑的毛皮也越来越多,散落在杂草丛生的人行道上。
远处,这片郊区的边缘已经开始变成耕地。用不了多长时间,所有房屋都会被犁到地下,上面会种上一层地毯般的增强型大豆。不久以后,连城郊这个愚蠢的词汇都会变成历史,被能量大军搅到地下,就此抹去。纯粹从价值的角度来说,这样没有任何损失,但一想到那些被彻底抹掉的历史,拉里总觉得隐隐不安。
拉里转过身,沿着布满灰尘的楼梯朝克莱奥走去。
“看到什么人了吗?”
拉里摇了摇头。克莱奥不满地嘟哝着,又朝另一只柴郡猫开了一枪,差一点儿,没中。他枪法不错,但这些几乎隐形的动物实在不好瞄准。克莱奥又拧了几下弹簧枪的发条,再次扣动扳机,“真不敢相信这里有这么多柴郡猫!”
“那是因为没人收拾它们。”
“我应该把那些毛皮收拾起来,带回新奥尔良。”
“要带可以,但是别用我的船。”
许多闪着微光的柴郡猫开始逃窜,它们终于明白眼前的敌人是要置它们于死地。克莱奥继续拧了几下弹簧枪,瞄准街道远处的一点闪光。
拉里冷眼看着他,“你肯定打不中的。”
“看我的吧。”克莱奥耐心地瞄准远处。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中间。“别开枪!”
克莱奥猛地转过枪口。
拉里连忙朝克莱奥摆手,“等等!是那个人!”
眼前是一位瘦瘦的老人,几乎秃顶的脑袋上只剩下了额前的一绺棕灰色头发,下巴上满是灰白的硬胡茬,他身披又脏又破的麻袋布,眼睛深深凹陷,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他让拉里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位圣人。那位圣人身上除了覆盖着一些破布之外别无他物,头发缠在一起,神启让他的眼神深邃辽远。拉里努力让自己从回忆中走出来——眼前这个老人并非什么圣人,一个普通人而已,一个基因破解者。
克莱奥又朝远处那只柴郡猫瞄准,“在南边,打死柴郡猫有奖金。”
那老人说:“这里可没人给你奖金。”
“对,但它们是害虫。”
“这不是它们的错,只怪我们人类把它们创造得太完美了。”老人迟疑地笑着,“拜托了,”他在克莱奥身前蹲下,“请别开枪。”
拉里一只手放在克莱奥的弹簧枪上,“让那些柴郡猫去吧!”
克莱奥生气地皱起眉头,但他还是松开了弹簧枪。枪里能量释放时发出“嗤嗤”的声音。
那个卡路里人说:“我叫查尔斯·鲍曼。”他看着两人,眼神充满期待,似乎希望他们俩认识他,“我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吉塔死了。现在拉里可以确定了。
他一直守着这个不可告人的耻辱的秘密。这个秘密和他生命中的其他经历一样,像狗屎粘在鞋子上,让他瞧不起自己:比如他曾经用石头砸一个小男孩的头,那男孩根本没惹他,他只想看看自己是否能砸中;比如他曾经把种子从土里挖出来一颗一颗吃掉,因为太饿,便一个人全部吃光了。还有吉塔,他最对不起的吉塔。当初只为能到离能量更近的地方生活,他离开了吉塔。是吉塔站在码头上,挥着手送他乘船离开;是吉塔为他付了行李托运费。
拉里还记得小时候在吉塔身后追逐奔跑。她在前面跳跃着,身上穿的纱丽克米兹[印度的一种传统服饰。]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有着乌黑的秀发和乌黑的眼睛,还有洁白如玉的牙齿。很多时候他会想,是否吉塔真有自己回忆中那么美,是否她坐在他身边讲阿朱那、奎师那、罗摩和哈努曼[以上均为印度史诗和神话中的人物。]的故事时,涂了发油的辫子真如记忆中那般闪着光彩。太多过往都已逝去。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记忆中她的脸是否是她真实的样子。施拉姆把很多宝莱坞昔日明星的海报珍藏在能量作坊的保险箱里,以防它们被空气氧化;或许拉里不知不觉中把吉塔的脸换成了哪张海报上女明星的脸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拉里都想着自己一定会回去找到吉塔,然后他会养活她,将钱和食物寄到满目疮痍的故土。可是,如今那片土地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的梦境里,他半梦半醒的幻觉中:片片荒漠,红色和黑色的纱丽,满身尘土的妇女,她们黑色的手掌、银镯,还有她们挨饿的惨象。
他曾痴痴地想过要帮吉塔穿过那片波光闪闪的大海,偷渡过来。让她离那些计算世界卡路里消耗量的会计师更近,离能量更近,离那些平衡价格、管理能量市场不受粮食波动影响的人更近,离那些比迦梨女神[印度神话中最为黑暗和暴虐的黑色地母,她皮肤黝黑,青面獠牙,额头和湿婆一样有第三只眼睛。四只手臂分持武器,戴着蛇和骷髅的项链,舌头上滴着血。有她的传说总是与杀戮和鲜血相连。]更有力量摧毁全世界的人更近。
然而现在她死了。无论是饿死还是病死的,总之拉里可以肯定,她已经死了。
施拉姆比任何人更了解他的过去。他刚来到新奥尔良,施拉姆就找到了他,把他视为同胞——不是背井离乡久居美国的印度人,而是说着印度沙漠小村方言、还保留着象甲虫灾、曲叶病和锈根病泛滥之前记忆的印度人。
施拉姆知道该如何说服他去河上游走这一趟。
他们跟着鲍曼,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和废弃的小巷走着,穿过被白蚁啮噬得千疮百孔的木头,走过裂开的水泥地基,绕过锈蚀不堪的螺纹钢筋,最后,老人让他俩从几片锈迹斑斑的汽车外壳之间挤过去。眼前豁然开朗,看到的情景让拉里和克莱奥倒吸了一口气:太阳花在他们头顶轻轻摇摆着,一丛宽大的西葫芦拥在他们膝盖边,干了的玉米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鲍曼回过头,看到他们脸上惊讶的神情,脸上原来迟疑的微笑终于变成了毫无掩饰的大笑。他哈哈大笑着,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向前,趟过满园的花花草草和农作物。老人身上破旧的麻袋布时不时钩在结籽的洋白菜杆和皱皮瓜须上。克莱奥和拉里在彼此缠绕的植物中小心走着,穿过一长垄紫色的茄子、红色的圆番茄和橙色的辣椒。蜜蜂在太阳花间嗡嗡地忙碌着,腿上沉沉地沾满了花粉。
看着这片生长繁茂的植物,拉里停住脚步,叫住鲍曼。“这些植物没有经过基因工程改造?”
鲍曼停住脚步,擦去脸上的汗水和碎屑折身回来。他咧开嘴笑了笑。“嗯……基因工程嘛,这要看你怎么定义了。不过你说得对,这些植物不是基因工程产品,不是那些卡路里公司培育出来的。这里有些植物还是纯种的呢。”他又咧嘴笑了,“还有些差不多算纯种的。”
“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噢,这个嘛。”他俯下身去拽起一个番茄,“你的意思是,它们是怎么躲过当年日本象甲虫灾、曲叶病、土壤腐蚀菌和其他灾害的,对吧?”他咬了一口番茄,番茄汁顺着满是灰色胡茬的下巴流下。“方圆几百公里内,再也没有其他用种子繁殖的园子了。这里是被增强型大豆海洋包围的一个孤岛,而这片海洋恰恰成了一圈最完美的屏障。”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园子,又咬了一口番茄,“说到这个,当然,这些东西今后能活下来的肯定没多少。”他向拉里和克莱奥点点头,“你们身上可能带着某种感染病或其他什么东西,而这里许多植物只有在隔离状态下才能存活。”他摘了个番茄递给拉里,“尝尝。”
拉里仔细观察番茄闪着光泽的红色表皮,然后咬了一口,品味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咧开嘴笑了,把番茄递给克莱奥。克莱奥咬了一口,一脸厌恶。“我宁愿吃增强型大豆。”他把番茄还给拉里,拉里大口吃了个精光。
看着拉里狼吞虎咽的样子,鲍曼露出了微笑。“我看你年纪不小,应该还记得我们以前吃什么东西。我们出发之前,这园里的东西你爱摘多少摘多少,反正它们也活不了多久。”说着他又转过身去,用有力的胳膊把干枯的玉米秆推向两边,在园子里辟出一条路来。
园子另一头是一座坍塌的房子,仿佛是被巨象踢倒的一样。墙壁被撞得变了形,塌掉的屋顶倾斜着。屋子一头是一池深水,在池面爬行的水蝇荡起圈圈波纹。还有一根旧水槽把屋顶的雨水引进池子。
鲍曼踩着一串破破烂烂的楼梯,走过几间地下室,消失在里面。等拉里和克莱奥下去时,他已经上好了一只手灯的弹簧,暗黄的光芒驱散了地下室的黑暗。
拉里仔细观察着这个地下室。里面空空荡荡,潮湿阴暗。两张草垫放在裂开的水泥地上,一台电脑放在墙角,暗红色的电脑桌和小小的电脑屏幕闪着光,电脑踏板因为用得太久而破旧不堪。厨房非常杂乱,食品柜的搁板上摆满了粮食罐,一袋袋蔬菜瓜果吊在天花板上以防老鼠偷吃。
老人指着地板上的一只大口袋说:“这就是我的行李。”
“电脑怎么办?”拉里问道。
鲍曼皱着眉头朝电脑看了一眼,“不带了,我用不着。”
“但电脑里的东西很珍贵啊!”
“我需要的东西都记在脑子里了。电脑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我脑子里输出来的。我的脂肪都化成了知识,我的能量都用在踩电脑踏板做数据分析上了。”他面有怒色,“有时候,看着那台电脑,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慢慢干瘪下去的景象。我原来很胖,就因为整天踩这个电脑才消耗了那么多能量!”他断然摇了摇头,“我绝不会怀念这台机器的。”
拉里刚要表示不同意,克莱奥突然警觉地端起枪来,“这里还有其他人!”
克莱奥说话的时候,拉里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她坐在墙角,身子藏在阴影中,瘦得皮包骨头,满脸雀斑,乱蓬蓬的棕色头发,正瞪大眼睛看着拉里他们。克莱奥放下弹簧枪,吁了口气。
鲍曼向她唤道:“塔兹,出来吧!这两个就是我跟你讲过的人。”
拉里想知道这女孩到底在黑暗的地下室待了多久。她看起来好像和这里已经融为一体:营养不良的细软头发,瞳仁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睛。拉里转身对鲍曼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鲍曼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现在你知道不止我一个了,你打算就这样打道回去吗?”
拉里打量着那女孩。她是鲍曼的情人?孩子?还是领养的孤儿?他实在猜不出来。女孩把手放在鲍曼的手里,鲍曼轻拍着她的手安抚她。拉里摇了摇头。“再带上她人就太多了。你,我当然可以带,我已经想好办法把你藏在船里,好不让人发现。而她,”他朝那女孩摆摆手,“我没想到过。带上你已经够危险了,现在你还想让我再带上这个女孩,岂不是险上加险?不行。”他断然摇头,“实在办不到。”
“带上她又有什么麻烦的呢?”鲍曼问道,“又不会多花一分钱。我们向下游,你让船顺流而下就行了。我带的干粮足够我们两个吃的。”他走向食品柜,开始把玻璃罐装的豆子、扁豆、玉米和大米一罐罐拿下来,“看,都在这儿。”
拉里说:“我们的干粮也吃不完。”
鲍曼笑了,“你们的干粮,我猜是增强型大豆吧?”
“增强型大豆有什么不好的。”克莱奥说道。
老人咧嘴笑了,举起一罐盐水泡的绿豆说:“吃增强型大豆当然没什么错。不过真正的人不能只吃一种东西。”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更多罐子装进行李袋,罐子发出叮当的响声。听到克莱奥厌恶的哼声,他微微一笑,口气缓和了很多,“饥荒年月没其他粮食吃的话,这些东西还是可以饱肚子的。”他又往口袋中塞了几个罐子。
拉里挥了挥手,“现在的问题不是干粮,而是你要带的这个女孩!带上她太危险了!”
鲍曼摇了摇头,说:“不危险。没有人要抓她。光明正大地把她带上都没问题。”
“不行,你不能带她,我不同意。”
鲍曼低头看着小女孩,犹豫了。女孩也抬起头看着他。突然,她抽出自己的手,说:“让我留在这儿吧,我不害怕,我可以活下去的,就像以前那样。”
鲍曼皱着眉头思考着。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他把脸转向拉里,“如果她不能走,我也不走了。我埋头工作的时候是她给我做饭,我做研究时消耗了太多本来应该属于她的能量。我欠她太多了。这周围有很多狼,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他把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站到自己和拉里之间。
克莱奥一脸反感,“带不带有什么区别?带上她吧,船上地方大着呢。”
拉里依然摇着头。他和鲍曼两个站在地下室中,互相瞪着对方。克莱奥说:“如果他把电脑给我们呢?就算是报酬好了。”
拉里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不行,我在乎的不是钱。带上这女孩实在太危险了。”
鲍曼哈哈大笑起来,“害怕的话,你为什么还这么远跑过来呢?有一半的卡路里公司想要我的命,还用得着你和我谈什么危险。”
克莱奥皱了皱眉头,“他在说什么啊?”
鲍曼惊讶地扬起眉毛,“你还没和你这位搭档说过我的情况?”
克莱奥的视线从拉里转向鲍曼,又回到拉里身上,“拉里?”
拉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依旧盯着鲍曼,“有人说他可以打破那些公司的卡路里垄断,因为他也可以培育出增强型大豆。”
克莱奥满脸惊奇,愣了一会儿才说:“这不可能。”
鲍曼耸了耸肩膀,“对你来说也许不可能。但对我这样一个知识渊博的人来说呢?对一个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研究DNA螺旋上的人来说呢?如果有人愿意在这样的项目上消耗卡路里,愿意在分析数据和基因组上浪费能量,愿意踩着电脑脚踏板不停地工作,那么答案是:当然可能。”他的胳膊环着女孩瘦瘦的身体,将她揽到身边,朝拉里微笑,“怎么样?我们达成一致了吗?”
克莱奥摇了摇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拉里,我还以为你这次又要大赚一笔呢,可现在这情况……”他又摇了摇头,“我真不明白了,这样我们怎么赚钱啊?”
拉里白了克莱奥一眼。鲍曼微笑了一下,耐心地等待着。看着鲍曼的笑,拉里很想捡起身边的灯笼砸在他脸上。这是一个如此骄傲如此自大又如此重情义的人。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沉默了许久,拉里突然转身朝楼梯口走去,向身后的克莱奥说:“克莱奥,把那台电脑带上。如果那女孩儿惹出半点儿麻烦,把他们都丢进河里,他电脑里的东西我们还能用。”
拉里还记得父亲推开自己的盘子,装作已经吃饱的样子,但其实他盘中的米饭根本没盖满过盘底;母亲拿着吃的往他嘴边送,硬让他多吃一口;还有吉塔,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突然间,全家都在破旧的房屋四周假装忙着,假装看不见他吃掉剩下的食物。他还记得面包嚼在嘴里的味道,就像柴灰,可他还是硬逼着自己吞下去。
他记得种粮食时的情景。他和父亲一同蹲在沙漠的热浪中,周围只有黄色的尘土。他们把种子埋进土里。那些种子本来可以吃掉,本来能够让吉塔变胖些可以嫁人,但全家还是省了下来。他父亲笑着说:“这些种子会结出许多新的种子,然后我们就都可以吃饱饭了。”
“能结多少种子呀?”拉里问道。
父亲大笑起来,伸展着的双臂,洁白的牙齿、红色金色的耳环和大笑时皱起的眼角让他看起来如此高大伟岸,“几百颗!如果你祈祷的话,能结几千颗!”拉里祈祷了,和许多村民一起,向迦尼萨,向拉克什米女神,向拉尼萨蒂、罗摩神、毗湿奴,向每一个他能想得起的神灵祈祷。他从井里打水浇灌,在黑暗中看守,以防那些珍贵的种子被谁偷走,种进别人的田地。
寒夜里,星星在头顶闪着冷冷的微光。每天夜里他都坐在那里,守着一行行种子,等待着,浇灌着,祈祷着。他一直等了好多天,直到有一天父亲终于摇着头说:“没希望了。”但他还是抱着希望。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无法等下去了,跑到田里把种子一颗颗挖了出来。种子已经腐烂了,他手里拿着的是一粒粒小小的尸体,腐烂的尸体。这些种子和当初将它们种下时一样,一直都是死的。
黑暗中,他趴在地上,吃着冷冷的没有生命的种子。虽然拉里心里明白自己不应该独吞,却无法控制饥饿感,没有将它们带回家与家人分享。他一个人把那些种子囫囵吞下。种子已经半腐烂了,混着泥土,咀嚼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纯卡的味道。
清晨的天光中,拉里在这片异乡最神圣的河水中沐浴。他把身体浸在密西西比河浑浊的河水中,凉凉的水驱走了沉重的睡意,也洗净了身上的尘土。从水里出来,拉里浑身上下闪着光,棕色的皮肤闪闪发亮,内裤几乎要从松弛的臀部滑下来。他在甲板上把身子擦干,望着远方太阳渐渐升起,在河面洒下点点金光。
拉里换上一身干净的新衣去祭拜神灵。台上摆着奎师那、慈眉善目的克什米女神和象头人身的迦尼萨的小雕像。拉里点了香,在众神像前摆上高能麦和增强型大豆,伏在地上开始祈祷。
他们顺着河水向南漂流,在明媚的秋天里轻松前行,看着树叶颜色渐渐变化,感受着天气渐渐变凉。平静的蓝天犹如穹庐在顶,密西西比河浑浊的河水倒映着蓝天,闪着蓝光。他们沿着这条蓝色之路南下,航行在密西西比河的干流上。一路上,一条条支流和一队队驳船不断汇入干流。
小船畅通无阻,拉里心里默默感恩。第一道关卡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了。看着嗅探犬完全没有在意鲍曼藏身的地方,拉里心里希望这次出门真能够像施拉姆所讲的那样简单。然而,望着知识产权纠察队坐着快艇从船边嗖嗖而过,他每天祈祷的时间更长,祈祷得更加虔诚,在迦尼萨的雕像前摆上更多的祭品,希望这位“破除障碍之神”能继续保佑他们。
做完早祷告之后,船上其他人都起床了。克莱奥走下来,晃进狭小拥挤的厨房,鲍曼也跟着进去,抱怨增强型大豆实在太难吃了。他给了克莱奥一些种子繁殖的蔬菜,可克莱奥满脸怀疑地推开这些蔬菜。甲板上,塔兹拿着鱼竿坐在船边,希望能钓到被船龙骨撞晕的三文鱼。
拉里解开船,走到舵旁。他打开扭结弹簧的开关,小船便“呼呼”地驶进河流深处。随着分子一个个从第一个扭结到最后一个扭结被释放,储存的能量缓缓地从精密弹簧里流出。在缓缓行驶的运粮驳船队中,拉里把握着船的航向。随后拉里关掉弹簧,让小船顺流而下。
鲍曼和克莱奥说着话回到甲板。克莱奥问道:“你知道怎么培育增强型大豆?”
鲍曼哈哈大笑,在塔兹身边坐下,“种那个有什么好处呢?知识产权纠察队的人会发现,然后问你们要许可证;拿不出许可证的话,他们就会一把大火把庄稼都烧掉。”
“可这样的话,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
鲍曼笑了笑,反问了一句:“增强型大豆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高热量。”
鲍曼的大笑声在河面上飘散开去。他玩着塔兹的头发,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被逗乐了。“你是农基公司的广告牌看得太多了吧?‘为世界提供能量’,的确,的确啊。农基公司还有其他卡路里公司肯定很喜欢你,因为你很有可塑性,很听话。”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说,“你错了,任何人都能培育出高热量的农作物。”
克莱奥被激怒了,“增强型大豆能抗象甲虫!”
鲍曼的表情变得有点狡黠,“你说得对。让粮食作物能抵抗象甲虫、曲叶病和土壤腐蚀菌,这的确很难……眼下有太多天灾人祸、太多害虫会危害我们的庄稼。不过,你再仔细想想,增强型大豆到底有什么让我们喜欢的呢?我们又不是农基公司的人,非得随时喊着‘为世界提供能量’的口号。”他指指一队运粮船,那些船上贴着“味好美”公司的标志,“从一个CEO的角度来看,是什么让‘味好美’如此完美?”他转向拉里,“你知道对吧,印度人?这不就是你离开故土的原因吗?”
拉里盯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粗哑,“增强型大豆的种子不能继续种植。”
鲍曼的眼睛在拉里身上停了一会儿,他的微笑渐渐消失,低下了头。“对,的确,的确如此,基因不能再延续下去。大自然曾经赋予我们用种子种植的权力,我们只要付出一点体力劳动就行。可现在,我们必须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他抬起头看着拉里,“不好意思,我应该想到的。身为印度人,你肯定对那些会计师估算的所谓粮食最大需求量深恶痛绝。”
拉里摇了摇头,“你没必要道歉。”他向克莱奥点点头,又对鲍曼说,“把一切都告诉他吧,告诉他你能做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拉里依然坚持道:“告诉他吧,也让我再听一次。”
鲍曼耸了耸肩膀,说:“你信得过他,那我也只好相信他了。”他转向克莱奥,“你知道柴郡猫吧?”
克莱奥一脸厌恶,“可恶的害虫。”
“啊,你说过每打死一只柴郡猫都会得到奖励,我都忘了。但为什么柴郡猫这么令人厌恶呢?”
“它们掉毛,抓鸟。”
“还有呢?”鲍曼继续激他。
克莱奥耸了耸肩。
鲍曼摇头叹息,“唉,我浪费生命做研究、浪费能量踩电脑踏板,竟然是为了你这样的人……
“你把柴郡猫当成有害动物,的确,它们的确有害。一些有钱的赞助人沉迷于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作者。]创造的仙境,让人创造出了它们。然后,一个意外之后,突然遍地都是柴郡猫。它们和普通猫杂交繁殖,捕食鸟类,在深夜哀号……但最重要的是,它们的后代有92%的可能仍是柴郡猫,纯种的,绝对纯种。这个比例高得吓人。以进化史的标准,我们在一眨眼的工夫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物种,结果就是,鸟类在几乎同样短的时间里迅速消亡。作为捕食者,柴郡猫的确更加适应环境,但更重要的是,它们的繁殖快极了——这才是问题所在。
“卡路里公司为他们的作物,比如增强型大豆或者是高能麦,申请了专利,用知识产权警察和变色嗅探犬来回巡逻,打击走私卡路里。但知识产权警察能顾到的地方是有限的。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的作物无法繁殖,就像锁住的盒子。也许有些人会从这里偷一点,从那里偷一点,比如你和拉里,但你们能得到的不过是他们利润的一个小小的零头。卡路里公司真正的保障在于,除了它们,没有谁能培育这些作物。
“但如果我们赋予增强型大豆新的特质呢?偷偷地干,就像一个男的上他好朋友的老婆一样。”他向河岸之外碧绿的田野挥了挥手,“在卡路里公司的帆船队把这些粮食运到世界各地之前,在许可经销商把这些粮食送到顾客手中之前——如果我们在他们这些宝贝作物的花粉里撒上一些其他花粉呢?到时候他们运的将是什么样的种子?”
鲍曼开始掰着手指,数着新种子的特点,“抗象甲虫,抗曲叶病,嗯,当然也要高能量。”他笑了笑,“也许吧。但最重要的是,它能继续培育,难以想象的高产。成熟的种子,饱满浑圆,而且收获的种子还可以继续当做种子。”他身体因为激动向前微倾,“想象一下吧!曾经紧握着种子销售权的那帮混蛋把新的种子运到世界各地,所有的种子都迫不及待地再繁殖,孕育出新的种子,而这些新的种子同样会继承这种繁殖再生能力。”他拍手叫道,“噢!这将是多么伟大的传播啊!影响范围将会多么宽广!”
克莱奥紧紧盯着他,脸上交替着惊恐和向往,“这些你能办到?”
鲍曼大笑,“我将成为下一个‘苹果种子约翰尼’[真名约翰·查普曼,美国人,将苹果树引入美国。]!”
拉里突然醒来,周围的河面几乎仍是一片黑暗。几个LED灯塔在运粮驳船上闪着光,靠船行水流的阻力提供能量。河水拍打着小船的边缘,也拍打着他们停船的河岸。甲板上,其他人裹着毯子,仍在睡觉。
为什么会醒?远处村里的几只公鸡在黑暗中相互打斗,一条狗汪汪叫着,估计是什么陌生的味道或声音让它们醒来捍卫自己的领地。拉里闭上了眼睛,听着河水轻柔的拍打声和远处村庄里的声音。要是拉里展开想象,那他可以想象自己躺在另一个小村的晨光里,一个遥远的、很久之前就消失了的小村。
为什么睡不着?拉里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黑暗中,他尽力睁大眼睛。漆黑的河面上出现了一只船的影子,影子正缓缓移动着。
拉里摇醒鲍曼,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说:“快躲起来!”
灯光从他们身上闪过。鲍曼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挣扎着爬出毯子,匆匆抓住扶手。拉里把鲍曼的毯子和自己的毯子摞在一起,希望以此掩盖船上的人数。灯光越来越多,扫过甲板,扫过他们身上。
纠察船不再鬼鬼祟祟,而是打开弹簧开关直冲过来,把小船围堵在岸边。三个纠察员牵着两条狗跳上船来。
“所有人都不准动!手放到身前!”
手灯扫过甲板,发出炫目的光。克莱奥和塔兹爬出各自的毯子站起身子。两只狗狂吠着,拼命挣着挽绳。克莱奥退了几步,好离那两条狗远些,两只手伸在前面,保持着防卫姿势。
一个纠察员用手灯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这是谁的船?”
拉里吸了一口气,“我的,这是我的船。”手灯光扫回来,直射他的眼睛。他没有躲闪,眯着眼睛问:“请问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
那个小头目没有回答。另外两个纠察员向两边散开,用手灯在船上来回照着。拉里注意到,除了那个头目外,其他两个还只是孩子。他们还没长出胡子,只不过是两个拿着枪的毛头小孩,因为穿了制服才这么嚣张。
两名纠察员牵着狗朝小船楼梯走去,另一个纠察员系好船,跳了上来。手灯光消失在小船的内舱,朝楼梯方向拉着长长的影子。克莱奥不知怎么挪到了放弹簧枪的地方,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放在枪箱旁。拉里慢慢向队长身边挪去,希望能阻止克莱奥冲动的举动。
队长拿手灯照在他脸上,“你们在这儿干吗?”
拉里停住不动,摊开双手,“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
不知鲍曼是否找到了安全的藏身处。“我的意思是我们把船停在这儿,只是想过个夜。”
“为什么不把船停在柳树湾?”
“我不熟悉那个河段。天快黑了,我不想被驳船撞上。”拉里搓着双手,“我是个古董商,想去北方市郊的废墟碰碰运气。这可不违——”一阵吵嚷声打断了他的话。拉里懊丧地闭上了眼睛——密西西比河将成为他的葬身之河,他再也回不到恒河了。
两个纠察员拉着鲍曼上来,“我们抓到了一个人!他刚想躲进甲板下面,被我们发现了。”
鲍曼努力挣脱,“我不知道你们在讲什么——”
“闭嘴!”一个小伙子用棒球棍朝鲍曼的肚子上打了一棍,鲍曼疼得直不起腰来。塔兹向那两个小伙子冲去,但被队长拦住。队长紧紧抓着塔兹,同时用手灯仔细观察鲍曼的五官。他倒抽了一口气。
“铐住那个人,他是通缉犯!快抓住他们!”转眼间,弹簧枪从各个方向指过来。队长瞪着拉里,“好一个古董商!我差点被你骗了!”他对手下说,“那人是个基因破解者。看看船上还有没有其他东西,有没有光盘、电脑或者文件什么的。”
“下面有一台踏板电脑。”
“拿过来。”
不一会,电脑被搬到了甲板上。队长仔细看着眼前这几个俘虏。“把他们全铐上。”一个小伙子逼着拉里跪下,还有嗅探犬向他们狂吠。
鲍曼不停地说:“真的对不起,你们真不应该带着我,也许……”
队长突然大叫一声。纠察员的手灯全都应声照过去。塔兹正使劲咬着队长,她的手和队长的手铐在一起。队长使劲晃动身体想甩开塔兹,仿佛她是条狗似的,他的另一只手挣扎着想去拔出弹簧枪。有那么一瞬间,每个人都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和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扭打,有个人——拉里感觉是个纠察员——还笑了出来。就在这时,塔兹被甩了出去。队长抽出了枪,只听见一阵带刃飞盘发射的尖锐的嘶嘶声。几只手灯重重地砸到了甲板上,滚动着,一道道晃动的光让人眩晕。
更多飞盘子弹在黑暗中飞出。在一只滚动的手灯照射下,拉里看到队长倒下来,撞到鲍曼的电脑上,银色的飞盘插进了他的防弹衣,队长和电脑一起向后滑动着。拉里眼前突然又是一片漆黑,然后是落水的声音。狗大声嗥叫着,要么是被放开咬人,要么是受了伤。拉里向前扑倒在甲板上,耳边只听到金属“呼呼”飞过头顶的声音。
“拉里!”是克莱奥的声音。接着一支枪滑过甲板,拉里挣扎着向声音的方向爬去。一只手灯停住了,不再晃动,灯光里队长坐着,黑色的血顺着下巴流下来,而他的手枪正对着塔兹。鲍曼冲进那片灯光,用身体挡住女孩。飞盘击中了他,鲍曼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曲着身体。
拉里一直在拼命给弹簧枪上发条。他胡乱地抓住枪,手紧紧扣住枪身,朝脚步方向瞄准。弹簧枪呼的一声,他旁边一个纠察员应声倒下,血流不止,立刻断了气。
四周一片寂静。
拉里静静等着,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努力放缓呼吸。难道他是唯一一个活着的吗?
剩下的三只手灯一个接一个没有了能量,黑暗又包围了小船。纠察船轻轻撞着小船。一阵微风吹过,岸上的柳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带来死鱼、青草和泥土混在一起的臭气。蟋蟀吱吱地叫着。
拉里静静地站着。没听见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他蹒跚着朝甲板走去——腿不知怎么扭伤了。借着金属反射的微光,拉里摸索着找到一只手灯,压了几下,用闪烁的手灯在甲板上扫了一遍。
克莱奥躺在那里。这个金发大个子已经没了呼吸。一片圆盘切过他的喉咙,伤口处淌着一大摊血。离他不远,鲍曼全身上下插满飞盘,血流满地。电脑不见了,掉进了河里。拉里在两人的尸体旁边蹲下。他把克莱奥沾满鲜血的发辫从脸上拨开,深深地叹了口气。
传来低低的呜咽声,拉里慢慢朝声音方向照去。他有些害怕,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是那个女孩。她似乎毫发无损,慢慢爬向鲍曼的尸体。女孩抬头看了拉里一眼,随即低下头去,伏在鲍曼的尸体上,不再理会他了。女孩低低地呜咽了几声,马上又止住。拉里关上手灯弹簧的开关,让黑暗再次包裹他们。
听着夜的声音,拉里向迦尼萨祈祷河面上没有其他人。他让眼睛适应着周围的黑暗。女孩跪在尸体间的悲伤身影融化在夜色里。拉里摇了摇头。为了一个观念,这么多人死了。鲍曼这样的人原本可以将观念变成事实——真是可惜啊!拉里侧耳倾听是否有警报声,但什么也没听到。看来这是一支独立巡逻的小分队,不是联合行动。真是倒霉!只能这么说了。霉运一来,好运就断——看来神灵们也是喜怒无常的。
拉里一瘸一拐地挪到系锚的地方,开始解开缆绳。塔兹主动过来帮他,小小的手笨拙地解着绳结。拉里走向船舵,打开扭结弹簧开关。小船蹿了出去,带着他们钻进黑暗。拉里让弹簧飞转了一个小时,虽然这样浪费能量,但他实在想赶快离开方才的厮杀地。一小时后,他在河岸边找到一个小水湾抛锚停船。四周依然一片黑暗。
系好船后,拉里找了一些石块,系在纠察员和狗的尸体上,把尸体一个个推下甲板。尸体瞬间便被河水吞没。如此随意地丢弃尸体似乎对神灵有些不敬,但拉里实在不想给他们土葬。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尸体会在河底随着水流向前,成为鱼食,直到腐烂。
把纠察员的尸体都扔下去后,拉里走到克莱奥的尸体边。他把尸体推到岸上,希望能堆一个柴堆,将他火葬。
接着,他开始打扫甲板,冲洗干净剩下的血迹。月亮慢慢升起,淡淡的月光笼罩着他们。女孩仍然坐在鲍曼的尸体旁。终于打扫完,拉里蹲在女孩旁边对她说:“你知道,我们得把他的尸体扔进河里。”
女孩没有回答。拉里把沉默当做同意。“如果你想留他什么东西作纪念,现在就拿吧!”女孩摇了摇头。拉里迟疑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其实葬在河里也没什么不好。葬在这样一条河里,其实挺体面的。”
女孩一直没有说话,拉里静静等待着。终于,女孩点了点头。拉里站起身,把鲍曼的尸体拖到船边,系上石块。他把尸体的腿搭到船边,让鲍曼的尸体滑进河中。女孩静静地,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鲍曼的尸体沉入河中的地方。
拉里打扫完了甲板。早晨他会再打扫一遍,用沙子掩盖船上的血迹,不过眼下这样就可以了。他收起了锚。过了一会儿,女孩来到他身边,扶他到船舵旁。拉里心里仍在叹息: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慢慢地,水流载着小船驶向河流的深处。女孩走过来,在拉里身边跪下,“他们会追我们吗?”
拉里耸了耸肩,“不会的。我们干掉他们那么多人,他们的搜查目标肯定是比我们大得多的船。现在就我们两个了,对他们来说我们就像无足轻重的小鱼一样——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
女孩点点头,似乎在努力消化拉里的话,“他救了我,你知道的,我刚才本来应该没命的。”
“我看到了。”
“你会帮他把他的种子种上吗?”
“他不把种子培育出来,谁都没办法种。”
塔兹皱了皱眉头说:“可是我们已经有了很多种子啊。”她站起身,走下船舱。回来时她拖着鲍曼准备的那些食物。她开始把罐子从口袋中拿出来,有大米、玉米、黄豆,还有小麦。
“这些仅仅是干粮而已。”拉里说。
塔兹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些就是他的约翰尼苹果种子。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鲍曼不相信你们会一路把我们带到下游,不相信你会同意带上我,所以他一直瞒着你们。你会帮他把这些种子种上的,对吧?”
拉里皱了皱眉头,拿起一罐玉米。玉米粒一颗颗紧紧地挨在一起,成百上千颗,每一颗都没有专利,每一颗都会打击卡路里公司的专利基因玉米。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描绘着这样一副画面:一行行翠绿的庄稼沙沙作响,他父亲高兴地笑着,展开双臂大声喊着:“几百颗!如果你祈祷的话,能结几千颗!”
拉里紧紧地把罐子抱在胸前,慢慢地,他笑了。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在密西西比河上,它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小船周围是成群的巨大的运粮驳船。这些船会向南穿过肥沃的腹地,驶向新奥尔良的港口,然后把粮食送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