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知名短篇科幻小说《查理的天使》

2021.10.13 悬疑小说 426

作者:(美)特里·比森

译者:戚林

原载:科幻世界2004年06期

“笃笃!”有人在敲门。

我向来睡得不深。我坐起身来,扣好衬衣纽扣,把毯子叠好,丢到沙发后面,当然还有枕头。你自然不会希望你的客户发现你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睡觉,那意味着不专业,而不专业正是对私家侦探名誉的最大损害,特别是……

“笃笃!”门外还在继续敲着。

“超自然私家侦探,你在吗?”

我把翻开的杂志塞到抽屉里,然后跑去开门,手里还抓着手机,装出一副我正在忙碌工作的样子。“我能帮您什么忙?”

“你就是杰克·维龙,超自然私家侦探?”

她是那种年纪在30岁到50岁之间,可以让男人迷恋、女人嫉妒的漂亮女人。尤其当这类女人既拥有高雅品位又拥有高贵的社会地位时,她的魅力就会更加出众。显而易见,这两项优越的条件她同时兼备。

“没错,我就是维隆,不是维‘龙’。”我纠正说,“请问……”

“不管你叫什么都好,”不等我正式邀请她,她就绕过我身边,径自走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四下打量着我的办公室,“难道你连条领带都没有吗?”

“我当然有。不过我并不总是清晨八点就开始打领带。”

“立刻打上领带跟我走。现在差不多九点了。”

“您是……”

“一个不能再浪费时间的付费雇主。”她边说边打开她的名牌皮手袋,掏出一包骆驼香烟,用手中抽剩的烟头点燃一根新的,“我是艾缇丝·波昂,新奥尔良市古代艺术博物馆馆长。不管你提出什么价格我都可以付给你,甚至比你要求的还高些。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您不能在这里抽烟,波昂太太。”

“是女士!而且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她对着我的脸喷出一口烟雾,飞快地说,“警察已经赶到那里了。”

“已经赶到哪里了?”

“赶到我们马上要到的地方。”她合上手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径自走出门外,不过她走之前递给了我两个不得不跟着她走的理由。两张大面额钞票,每一张上面都印着一位我过去从未有幸拜见过的总统的头像。

“既然我现在开始为您效劳,”我一边追着她走到外面的波旁大街上,一边小心折起我的钞票,“也许您可以告诉我,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边走边说。”她说着,按动电子遥控钥匙,“哔”的一声打开一辆光滑漂亮的宝马跑车。这是一部豪华的宝马740i,我在杂志上看到过。黄油色的真皮座椅,胡桃木的内部装饰板,内置GPS全球定位系统的地图显示屏,还有一部超大功率的V8引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引起轰动。跑车引擎轰鸣准备启动时,她又新点上一枝骆驼烟,“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是新奥尔良市古代艺术博物馆的馆长。”

“你刚刚闯了红灯,是不是?”

“两年前,我们开始在墨西哥湾海滨开始考古发掘工作。”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同时加速冲过下一个街口,“打开一座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前就存在的古代墓穴。”

“那不是个减速标志吗?”

“我们获得了惊人的发现:一个保存得可以说是完好无缺的石像,它在当地人的传说中被称为‘依诺米’,也就是‘巨人’的意思。我们联系了卢浮宫方面……”

“卢浮宫?”我们飞速冲向一个十字路口,我吓得立刻闭上眼睛。

“之所以要把我们那个姊妹研究机构也拉进来,是因为这个石像的外形特征完全不像墨西哥东部海湾史前古物所应有的样子。”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我微微睁开一点眼睛,刚好能看到照片上的石像,它的高度是站在旁边的人身高的两倍。眼睛鼓胀暴突,肩背高高拱起,脸上的表情凶残而轻蔑,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巴黎圣母院怪物?”

“没错,”波昂回答说,“和巴黎圣母院里的怪物雕像非常相似。”

我想我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你猜测这其中有什么超自然的联系?”

“当然不是!”波昂不满地反驳,“我们最初的猜想是,这可能是在十九世纪马克西米连皇帝短暂的统治期间,法国人雕刻的石像,是一个已经被人们遗忘的愚蠢的恶作剧。”

“这附近是学校,应该放慢车速!”我说,吓得又闭上了眼睛。

“即使是那个时期的作品,它也是价值连城的,这可是历史文物。依诺米被安置在一个仓库中,有警卫把守,因为墨西哥到处都是小偷,他们很清楚这些古代文物的价值,即使是赝品也一样会被盗的。”

我听到警笛的声音,尽管我不怎么喜欢警察,可现在我却希望他们真的能追上我们,不过我很怀疑他们的车速是否能超过我们。

“大约一个月前,那晚正好是满月,出事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两个警卫都倒在血泊里,脑袋不见了。依诺米又回到了它的墓穴里。”

“我明白了,”我说,“因此你认为你们遇上了古代的诅咒……”

“当然不是!”波昂大声打断我的话,声音盖住跑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噪音,“我认为是有人故意搞鬼,吓唬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乡巴佬,这样他们就可以勒索我们了。我花了一大笔钱买通当地的警察,把事情压了下来,然后把依诺米装箱运回新奥尔良。”

“你把一桩谋杀案压下去了?”

“是两桩,”她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在现代墨西哥,这很容易做。”

宝马跑车平滑地停了下来。我终于放心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们正停在博物馆的停车场上。我从没想到我会那么高兴能从一辆宝马740i上下来,这种豪华车我还只坐过这一次呢。

波昂在台阶上停了一下,又点上一枝新的骆驼烟。“卢浮宫派了一位专家来研究依诺米,他昨天刚到。”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这座博物馆宽敞的前门。我们匆匆穿过大厅,又沿着一小段楼梯走下去。

“然后,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私家侦探,”她说着,推开一扇上面写着“非经准许,不得进入”字样的门,“应该由你来告诉我才对。”

我们走进一间巨大的位于一楼的研究室,房间里一整面墙壁都是玻璃落地窗,但是玻璃全都碎了。房间里塞满警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微微有些甜腥的气味。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戴着橡胶手套,看守着门旁一堆皱巴巴的衣服和血肉模糊的尸体。两个穿白袍的法医正在拍片取证,同时在手提电脑上做着记录。

我走上前去查看,好奇和恶心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作为一名侦探,我曾经看过很多恐怖的场面,但是却很少看到一个人的脑袋被活生生连根拧掉。

结果是恶心感占了上风。

“我们的前保安主管,”当我在洗手间里狂呕一番回来之后,波昂冲着地板上那具无头尸体点点头,对我说,“昨天晚上依诺米运抵开箱之后,他负责警卫工作。我急着把你带到这里,就为了让你能在警方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之前,尽可能了解更多的线索。我没有告诉他们在墨西哥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不想在我们了解那尊石像到底是什么之前,就让警方把它给查收了。”

“我明白。”我回答说。

“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艾克·沃德,本市有名的“不问缘由先开枪”警长冲着我们走了过来,怒形于色地拉长了脸,“我这里可不需要一个能通鬼神的大人物来碍手碍脚。这里是犯罪现场。”

“维隆先生是我们的新保安主管,”波昂随口说,“在案件调查过程中他将作为博物馆方面的代表。”

“让他别挡着我的路!”沃德怒吼着,猛地转身走开。

“你没有告诉我你认识沃德警长。”等他走远之后,波昂才开口说。

“因为你没有问。而且你也没有告诉我,我成了你们的保安主管。”

“只是临时任命,”她说,“不过那职位能保证你在警察面前拥有一定的地位。”

我充分利用了这个职权的优势,在沃德的凶杀调查小组用他们的时髦方式调查凶杀现场时跟在他们后面,并小心保持一段看上去对他们很尊敬、希望不会引起任何冲突的距离。

被打破的玻璃窗朝向东面。我从破烂的窗户看出去,发现碎玻璃碴喷溅在外面的停车场上。这说明玻璃窗是从里面被打破的。显然是有人想找个出口,所以他们就打破窗户,好把依诺米弄出去,搬到外面停放的车子上。很有可能是一辆货车。

我走到外面。柏油路面上有一块沾满血污的印记,足迹穿过停车场,走到外面街道后就消失了。

地面上没有我要寻找的轮胎痕迹,只有脚印。那脚印让我感到从心底冒出一丝丝的寒气,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的开始相信存在超自然事物,尽管那本该是我的职业范围。

那是巨大的,只有三个脚趾的脚印。

重新回到房间里,我亲眼目睹了沃德的法医们把我的前任装进两个裹尸袋,一个大的,一个小的。然后我找到波昂,她正忙着打开第二盒骆驼烟。

“我们得好好谈谈。”我说。

“到楼上。”

她的办公室正好可以俯瞰停车场。我把她拉到窗户前,指给她看那些脚印。

“那么这是真的了,”她悄声说,“它是活的!”

我从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地相信超自然事物的存在。似乎为那些不合理的事件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后,他们就可以安心了。“我们不能直接下结论,波昂女士。”我提醒她,“告诉我,阿兹特克人关于依诺米的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奥尔梅克人①!”她纠正我说,“反正那些传说大致都差不多。满月、无头的牺牲者、活人祭祀,等等。我们在墓穴里发现一堆人骨,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子的。根据传说,每月都要向依诺米献上一次活人祭祀,当然要用处女了。”她微笑着点上一枝骆驼烟,“所以我觉得自己挺安全的。我一直认为,这类传说不过是用来吓唬那些头脑简单的普通民众的,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你告诉过我你是超自然侦探,你没有什么灵能预感或直觉什么的吗?”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任何预感。”我坦白说,“可是我敢肯定,这个案子是有人在搞鬼耍我们,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致人死命的骗局,我敢肯定。”

“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波昂说,“我要你把依诺米弄回来。管他什么骗局不骗局的,它是本世纪最了不起的考古发现,而且属于我的博物馆。那就是我雇你来这里的原因。除非我们比警方早一步找到它,否则我就不能把它弄回来了。”

“他们认为它是被盗财产,”我说,“沃德不会把那些做了脚模的脚印向媒体透露,除非等到他找到合理的解释之后。我们大可以把赌注押在这上面。他可不喜欢被人看作是白痴。”

“我也一样。”波昂提醒我,“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我们该怎么做?”

“他们希望造出一个假象,让人们以为这是一个传说中的怪物复活了。”我说着,开始向门口走去,“我们首先算出有哪些地方可以藏一座巨大的石像,再去那里找。”

“等等!”波昂叫住我,“我和你一起去。”

新奥尔良市的公墓被戏称为“死人之城”,因为那里全都是排成长长行列的坟墓,好像一串串的小石头房子。因为地下水位太高,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被葬在这里了。

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是莫特公墓,距离博物馆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找到宝藏了!”一眼看到墓地古老的生锈铁门已被人强行打开时,我兴奋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你如此肯定这只是一个骗局?”当我们穿过杂乱的栅栏往里走时,波昂忍不住问我。

“因为在所有的超自然事件中,97%都是粗制滥造的骗局。”我说。

“那剩下的3%呢?”

“精明的骗局。”

从门口开始,坟墓之间狭窄的“街道”导向三个不同的方向,我正准备决定到底从那条通道开始调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是杰克·维隆,超自然私家侦探。”

“杀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音嘶哑,梦呓般悄声低语着。

“你是谁?”

“树……”

咔的一声,电话断了,只剩下拨号的空音。

“谁的电话?”波昂问我。

“我的灵能预感。”我说着,合上手机盖。

墓地里只有一棵树,一棵巨大的生机勃勃的橡树,树干上长满了苔藓。就在树下,一个墓室的门已经被打开,铁门从合页被拧开,很显然是遭到了破坏。墓室门口有两具无头尸体,身上裹着腐烂的布条,被扔在一起,堆成令人恶心的奇形怪状的模样。尸体已经腐烂很久了,弥漫的臭味简直让人无法呼吸。他们的脑袋就丢在身体不远处,脸朝上躺着,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天空,

不过死人的尸体,即使是无头的,此刻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两只巨大的、只有三个脚趾的石头脚,从墓室里伸了出来,脚趾直指天空。

我们终于找到了依诺米。

波昂和我一起慢慢摸进墓室,我摸到了那双三趾脚,然后是短粗的腿,它们的表面和花岗石一样光滑,而且摸起来很冷,和其他石头一样冷。

墓室里的灯光很昏暗,石像仰面朝天躺在两具打开的棺材之间的地面上。我可以肯定,躺在外面的那两位正是这棺材的主人。墓室里的腐臭气味虽然淡些,但是更让人无法忍受。石像巨大的石雕眼睛空洞无神地向上直直瞪视着。

我摸摸依诺米狼一样向外凸起的嘴巴,那也是石头的,冰冷死硬的石头。

“现在怎么办?”波昂悄声问我。

“你已经找到了你被盗的财产,”我说,“现在我们打电话给沃德,报告这件事情。那样一来,什么都合理合法了。”

我们冷眼旁观沃德的手下在地上到处乱画标记,墓地的看管人也重新把尸体装回棺材并关上墓室的门,然后博物馆的职员将“依诺米”装上一辆平板运货卡车。“现在你开始相信了吧?”在我们返回博物馆的途中,波昂忍不住问我。

“不相信。”

“一座古代的石像在月圆之夜复活,而且还到处大开杀戒。如果这还不算是一件超自然事件,那么到底什么才算是?”

“什么都不是。”我说,“事实上,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超自然事件。任何一件事情都可以找到一个自然的、科学的、物质的解释。你有没有看过阿瑟·科南道尔的小说,或者爱德华·威尔逊的?”

“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专门调查超自然案件的私家侦探呢!”波昂不满地抗议,又用剩下的烟头点了一根新的骆驼烟,“我就是因为这个才雇用你的!”

“这里可是新奥尔良,”我为自己辩解。这时我们正沿着大路往博物馆的方向走,没有人注意到车子上装载的那个巨大的石头怪物像,“就连侦探都要有自己的特殊专长才能生存下去,而鬼怪幽灵则是不错的选择。不管怎么说,我帮你找回了依诺米,不是吗?”

“没错,不过事情还会发生的。昨晚不过是热身罢了,今晚才是真正的满月之夜。”

“很好,”我说,“我会在那里看守石像的。告诉沃德,博物馆自己负责警卫工作。”

一个穿着皮尔卡丹名牌西装的瘦高个儿黑人男子正在波昂的办公室里等着我们。

“我是伯丹,”他自我介绍,主动伸出手来,“卢浮宫派来的。”

“欢迎来到新奥尔良。”波昂说,“你要告诉我们什么发现?”

“你们寄来的照片很有意思,但是还不能下任何结论,”伯丹说。他举起一个小小的仪器,大小形状和我的手机很相似,“我要对石像做一次量子磁核扫描,然后才能告诉你答案。”

很幸运,新的玻璃窗还没有安装好,所以依诺米直接被起重机从窗户吊进研究室,摆在研究桌上。现在已经是下午很晚了,工人们安装好玻璃之后便离开了。

波昂出去找香烟的时候,伯丹开始用他的仪器对依诺米进行扫描。我第一次有时间好好观看这座我被雇来寻找和保护的石像。它是用某种光滑的石头雕刻而成的,除了它的大小——高约8英尺(约2.5米)——之外,它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现在它平躺在那里,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中世纪传说中的妖怪,更像一个孩子想像中的怪物。它长着硕大的空洞眼睛,短短的手臂,连着巨大脚爪的短粗大腿,还有两排石头雕的牙齿,看上去像鲨鱼牙齿。它的样子有些像玛雅人,还有些欧洲人种的模糊迹象,甚至有点东印度人的样子。它身上混合着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一个可以想像出的怪物的所有外貌元素。

伯丹也同意我的假设观点。他告诉我说:“如果真是用这块古怪石头雕刻的,它就不可能是来自墨西哥境内的任何地方。可不管怎么说,它还是有很高的价值。而且它的年代……”

“它的年代?”

“根据我扫描的结果,自这个石像形成现在这个形状开始,至今已经有50万年的历史了——用来雕刻这个石像的原有石材的年代也是一样。当然啰,这肯定是量子读数在哪里出错了——因为这段时间相对石头形成的历史来说太短,而相对艺术诞生的历史来说又太长。现在他们正在巴黎重新测试。”他举起扫描仪,有些自豪地微笑着,“这是一个全天候的卫星连接系统,和GPS全球定位系统差不多。”

我装出一副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印象深刻的表情,因为他明显想让我对此感到震惊。不过我心里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毕竟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一个很小的世界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没什么可奇怪的。

夜幕很快降临。我掏出我可靠的手机,订了一个意式香肠批萨。

“香肠批萨?”波昂正好回来。

“月亮要到午夜才能出现。”我解释说,“如果我要值夜班的话,你就得付加班餐费。而且我不喜欢吃普通的批萨。”

“那就叫一个一半香肠、一半蘑菇的双味批萨,”波昂边说边用牙齿撕开一盒新烟,“我是素食主义者。”

在一个私家侦探的故事中,这种情景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浪漫爱情故事的开端。但是在真实生活中,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情况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伯丹回他住的酒店去了(他还没有适应时差),我和波昂则在研究室的角落里休息。这里是研究员平时休息时看电视的地方。我们一边吃着批萨一边看晚间新闻,幸运的是新闻中没有报道有关依诺米的消息。

“真得好好谢谢沃德。”我解释说,“他不想让媒体蜂拥而来,报道一个他拿不出嫌疑犯的案子。”

“你和沃德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她问我。

“我当过十八年警察。”我说,“一切都源自一次解救人质的行动。我们遇到一次紧急事件,一个学校的校长带三年级一个班的学生去邮局,结果被绑匪绑架扣为人质。我被派去解救那些孩子,可沃德突然冲了进来到处乱开枪。结果一个老师和四个孩子不幸死亡。我无法保持沉默,于是告发了沃德。”

“但是沃德还在做警察。”

“而我却不再是了,”我说,“事情就是这样。喂,再递给我一块批萨。”

波昂抢到了沙发,我只好睡扶手椅。我怀念我的杂志,不过我可以在电视上看查理·罗斯主持的聊天节目,它一样能催人入睡。这集是重播,特邀嘉宾库德正在讲解着错综复杂的生物进化历程。这方面的事我很感兴趣。

不过这集真的是重播吗?在罗斯和库德聊天的过程中,又加入了第三个人,查理·达尔文①,我是从他的络腮胡子上认出他的。达尔文的手机响了,而罗斯和库德则变成了女人,一共是三个女人,全副武装……

我突然坐起身来,立刻意识到刚才我是在做梦。电视上正在播放《查理的天使》②,是重播。柔和的银色光芒透过玻璃窗,洒进房间里: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的手机正在拼命地响着。

我拿起手机接听电话。“我是杰克·维隆,超自然私家侦探。”

“杀我……”那男人说话的声音和在墓地接到的电话一样。

“你是谁?”

我听到咔的一声响,电话断了。紧跟着,背后传来一声呻吟。

我转过身。我是在做梦吗?我希望自己真的是在做梦,因为依诺米已经站了起来,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我。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反射出新升起的月亮的倒影,如同一枚超大的银币。

“醒醒!”我推了推波昂突翘的臀部,轻声叫着她。

“什么事?”她坐了起来,“噢,见鬼!你的枪在哪里?”

“我从来不带枪。再说,就算现在有枪也不管用……”

依诺米依然直愣愣地盯着我,然后动作流畅地从桌子上滑下来,优雅得像一只猫。它开始穿过房间,向沙发这边走过来,粗短的手臂向外伸出,姿势混合着威胁与恳求,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立刻跳到沙发后面,波昂也紧跟着我。“你是谁?”我问它,“你想做什么?”

依诺米突然停了下来,左右张望着,似乎感到有些困惑。然后它转过身,向着玻璃落地窗那边走过去。又是一声呻吟,它低下头朝玻璃窗冲过去,撞破窗户,消失在外面的夜幕中。

整栋建筑里的警钟瞬间狂响起来。

我拉着波昂的胳膊跑到窗户旁。她甩开我的拉扯。“我得马上关掉警报。”她说。

停车场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我爬出破碎的窗户追了出去,可是找不到任何依诺米的踪影,这次连染血的脚印都没有了。新升起的月亮洒下清冷的光芒,似乎正在嘲弄我一生所信仰的东西,我的无神论信仰已经破碎成无数的碎片,如碎玻璃碴一般洒落在我周围。

“现在你相信了吧?”波昂站在我身旁点起一枝烟,问我。

“给我也来一枝。”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呢。”

“我过去还不相信怪物的存在呢。”

波昂打电话给警察,通知他们刚才是误警报。现在她正在用我的手机打给伯丹,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情。

“不可思议!”这是他从酒店赶来这里之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巴黎那边传来什么消息吗?”我问他,“有没有关于那石头是从哪里来的结论?”

伯丹摇摇头。“它不可能来自任何地方,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头。”他递给我看他的扫描仪。即使我的法语糟糕透顶,我也能看懂小小的屏幕最下方的那个词:“人造物体。”

“它还带有一点放射性。”伯丹补充说,“他们正在巴黎研究扫描数据,想知道到底是物体本身带有放射性,还是它的内部有一个放射源。”

“我有一个问题,”波昂说着仰起下巴,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拍打脖子,“为什么它没有拧下我们的脑袋?”

“我猜它想希望有人跟随它,”我说,“而它知道我们正是跟随者。”

“那么我们现在就跟上它!”波昂说,“到天亮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必须在它杀害其他人之前先找到它,否则博物馆方面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有一种预感,除非它想要我们这么做,否则我们还是别擅自行动去寻找它。”我说,“伯丹,你扫描过它的眼睛吗?”

“当然!”

“它们是不是某种图像感应装置?”

“我会让巴黎方面分析研究的。”

“很好,”我说,“既然我们现在要等消息,干吗大家不各自先睡上一会儿?中午在我的办公室里会合。”

“睡觉?中午?”波昂又点上一枝烟,“难道现在就不能出去找这什么鬼东西吗?”

“我告诉过你,我有预感。这不正是超自然侦探的专长吗?这不正是你花钱雇用我的原因吗?”

法语区的清晨是一天中难得的宁静时光。我又梦到达尔文了,他正在派遣那些会杀人的霹雳娇娃们前往宇宙各地。就在这时,波昂和伯丹开始敲我的门。

“你关于图像传感装置的猜想是正确的,”伯丹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显然,依诺米是通过月光的照射来触发它的活动的。”我说,“还有,关于放射性的问题搞清楚了吗?”

“还在等消息。”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波昂环视着我的办公室,一脸厌恶,“你的烟灰缸都在哪里?”

“我们正在等电话。”

“谁的电话?”

“一个朋友的,如果我预感正确的话。我很抱歉,你不能在这里抽烟。”

“你什么意思?一个朋友?”她猛吸一口烟,冲着天花板吐出烟雾,“多告诉我点情况。”

“那天在墓地接到的电话,还有昨晚的,都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你听说过‘曙暮光’吗?”她和伯丹都摇头,“那是天亮前的第二十六分钟,以及太阳落山后的第二十六分钟。是黎明和黄昏时光线微明微暗的瞬间。”

伯丹看一眼窗户外面。“那又怎样?现在是中午。”

“也许月亮也同样拥有曙暮光。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三十五分,而月亮在十二点五十七分正好落下地平线,这是海军观察报告上记录的数据,即使我们现在看不到月亮。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话——哦,我的意思是,我的预感……”

我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杰克·维隆,”我说,“超自然私家侦探。”

“杀我……”还是同样的嗓音。我拿着话筒,好让波昂和伯丹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谁,”我说,“我想帮助你。你现在在哪里?”

“黑暗中……梦中……”

咔,电话又断了。

“那个就是你知道是谁的家伙?”波昂问,语气肯定得不像是在发问。

“那个,”我解释说,“就是你的依诺米。这些电话只在月亮刚升起或落下的瞬间才可以打通。”

“曙暮光,”伯丹说,“人刚睡醒或者刚入睡时最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哪怕是最奇异的影响。也许这东西这方面跟人一样。”

“刚在墓地接到那个电话时,我还以为只是个恶作剧电话或者是骗局。其实那是依诺米自己,它希望被人找到。”

“在我再次开始杀人前先杀了我?”波昂问我,从包里掏出最后一枝烟,“一个有自我知觉的狼人?”

“不是狼人,”我纠正说,“是机器人。”

“是什么?”

“那古怪的‘石头’其实并不是石头。还有图像传感器、放射性。我们是在和一个机械装置打交道。”

“那是谁制造了它们?为什么目的?”波昂紧追着问。

“我猜想,很不幸的,我们已经见识到它被设计出来的目的了。”我说,“它是某种战争机器人,或者说是杀人机器人。制造它是为了……”

“等会儿再说,”波昂打断我的话,“我要找些烟抽。而且现在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芝多华是法语区最好的餐厅,这就是为一位有钱的大博物馆馆长工作的好处。

“诅咒有很多种意义。”我们点了菜之后,波昂道,“但是没有人会对一个机器人贡献处女作为活人祭祀的。”

“玛雅人分不清机器人和神怪的区别。”我说,“阿瑟·克拉克不是曾经说过吗,任何高度发达的科技,看起来都和魔法一样神奇。”

“那句话是凡尔纳说的。”伯丹纠正我的错误,“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理论和事实是吻合的。据巴黎方面的最近研究报告,那块‘石头’是由某种硅物质和可以将其联系在一起的分子构成的,可以瞬间从固定形态转变为可活动的灵活物体。”

“人造物体!”我说着,埋头大嚼我的鸡肉馅饼。

“你的机器人理论,或者说是你的预感,或其他什么东西,反正有个大问题。”波昂说,“依诺米的历史已经有50万年了,还记得吧?”

“正确的时间是在477000年到481000年之间。”伯丹查看了一眼他的扫描仪,插嘴道。

“所以,”波昂推开碟子,点上一枝骆驼烟,“那么久远的年代,地球上没有人能制造一个那样的机器人。”

“甚至没人能切割雕刻出那样的石像。”伯丹指出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地球人还没有这个能力。”

“事实确是如此。”我承认说。

“对不起,您不能在这里抽烟。”侍者过来警告我们。

“地外生命?”波昂问,随口喷出一个飞碟状的烟圈,“外星人?这简直太糟了。现在我需要找一个专门处理科幻案件的侦探了。”

“有我就行了。”我说,“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超自然现象。我相信真实的世界,正如莎士比亚所说,‘天地间存在的事物,远远大于我们一生中所能想像’。”

“那是伏尔泰说的。”伯丹又一次纠正我,“不过你的观点还是正确的。”

“你们两个,‘星际航行’科幻剧集看得太多了吧。”波昂边说边在核对后的账单上签名,“不管依诺米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要把它找出来,再弄回博物馆。我们开车去找怎么样?”

负责停车的服务生把我们的豪华宝马开了过来,带着明显的依依不舍之情把钥匙还给我们。

“我们从哪里开始找?”波昂猛地加速,疾驶出去,同时问我(我已经提前闭上了眼睛),“有什么预感吗?”

“暂时什么都没有,”我说,“我怀疑依诺米可能再次藏回墓地里了,除非……”

“除非它想被我们找到。”伯丹插口说。

波昂的车载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是波昂。”

“是的,找……杀我……”

我冲着话筒大喊。“你在哪里?你睡醒了吗?”

“没有,在梦中……”

“你在哪里?”波昂又问。

“城市,死者之城……”他的声音微弱下去,“请杀了我……在我醒来之前……”

咔,电话挂断了。

“死者之城。这也算帮我们!”波昂说,“新奥尔良城内有二十多个相互独立的墓地呢!”

电话又响起来。

“我是波昂。是你吗,依诺米?”

“你的玩笑省省吧。”沃德警长说,“你在哪里,波昂?我听说你的石像又失踪了。”

“我出来开车兜风,不关你的事。”波昂说,“还有,不必担心石像的事。它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我们接到了至少十个报警电话,目击者说他们看见石像在黎明前自己走路穿过蓝帕大街。波昂,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怪物吗?它是不是就是我们在找的杀人凶手?”

“别傻了,沃德。那不过是个普通的石像。”

“我们已经发出了通告,一旦看见它就立刻开枪射杀。”

“你不能那么做!石像是博物馆的财产。”

“监守自盗吗?是不是这样,波昂?骗保险费的把戏?”

“挂上电话!”伯丹小声提醒。

“哦?”

“伯丹说得没错。”我小声说,“沃德正利用电话追踪你的方位。”

“该死!”波昂挂断电话,“他可真让人讨厌。”

我们在“死者之城”附近转悠着,寻找是否有被打开的墓室门。宝马车仪表盘上有GPS卫星定位系统显示屏,我不用看车窗外就能清楚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免得我看着波昂的车子惊险万分地与行人和车辆擦肩而过,承受担惊受怕之苦。

“你肯定电话里讲话的是它?”波昂问我,“我以为它只能在你所谓‘曙暮光’的时刻才能和我们通话呢,就是月亮升起或落下的那瞬间。”

“也许它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我说,“它靠月光激活行动力,但是只有在蛰伏状态下才和我们沟通,也就是在做梦的状态下。也许它梦见了更多的东西。也许我们正激发出它更多的反应。”

伯丹的扫描仪通讯器哔哔地响了起来。

“巴黎那边有新消息了?”波昂问,又点了一枝骆驼烟,同时把剩下的烟头从车窗扔了出去。

“只是补充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伯丹埋头查看扫描仪上的小屏幕,“依诺米在任何时间下都维持固体形态。它体内根本没有任何组织结构,只有一个类似石头的躯壳,靠深埋在体内的一个微型核能电池提供动力。依诺米好像跟水晶一样,可以自己生长,而不是制造出……”

“可到底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波昂插嘴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50万年前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类,只有原始人,他们还群居在一起狩猎野兽。”

“就是这个原因!”我叫起来,“查理的天使!”

“查理的什么?”伯丹问。

“达尔文。我曾经做过一个怪梦,梦到了查理·达尔文。”

“你又来预感了?”

“也许是。假设你想加快进化的速度,你会怎么做?”

“改变染色体?”波昂回答说,她正熟练地操纵车子从东面来的一辆可口可乐运货车和西面来的百事可乐货车之间穿过去。我不得不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GPS上。我们的车速已经快得在屏幕上形成了一条光线。

“让环境恶化。”伯丹回答说,“增大生存的压力。”

“回答正确!”我说,“假设你发现一种生物,比如说某一种灵长类动物,它们正处在智力、语言和文明发展的边缘上。但其实它们并不真的需要这些东西。在现有生态环境下它们能很容易地生活。它们有智力,或者说智力足够应付所生活的环境。它们开始使用火,它们甚至已经开始制造一些简单的工具——石斧、木矛等等。它们在这个星球上逐渐繁衍开来,逐渐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气候,从赤道到北极都有它们活动的踪影。它们非常适应它们居住生活的环境。”

“在这种舒适安定的环境下,它们不会继续进化。”伯丹评论说。

“它们没有理由再进化下去。”我接着说,“除非,除非你在这个星球上加入杀手,或一群杀手。杀人机器人。它们会发狂地追踪这种动物,毫无怜悯之心。应该是一种体积巨大、行动快速、而且很难被消灭掉的杀手,而且还很聪明。”

“查理的天使,”波昂说,“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达尔文的进化论,适者生存。身负使命的疯狂机器人,加速进化或者促进灭亡!”

宝马车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如果是沃德打来的,不要和他通话,”我提醒波昂,“如果是我们的朋友……”

“我是波昂,喂?”

“你知道原因了。”一个低沉、朦胧、梦呓般的声音说,“现在,请杀了我。”

“什么?”波昂怀疑地问,她的车惊散了一群孩子,然后又从交警身旁穿过去。

“杀你?”我眼睛闭得紧紧地问。

“这样我就可以休息了。”依诺米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我们一共有十二个,我是最后的一个。”

“十二个什么?天使……哦,不,我的意思是机器人?”

“在你们泪滴形星球上的每个角落分布一个。我们追逐、杀害你们这个种类的生物,或者即将成为你们这个种类的生物。我们屠杀弱者,将幸存者堵截进洞穴和冰冷的山谷中,远离美丽的平原,远离可捕猎食用的动物。”

“和龙的神话传说一样,”伯丹说,“种族记忆。”

“根本不存在什么种族记忆。”波昂反对说。

“胡说八道,”我对她说,“如果没有种族记忆的话,文明怎么可能传承下来。”

“然后我沉睡了一千年。一直在做梦。但是我无法说话,欧米克无法听到我的声音。他不会杀我。”

“欧米克?”波昂点上一枝新烟,“听上去好像连锁商店的名字。”

“我听着像‘奥尔梅克’。”伯丹说,“是欧米克把你埋在墓穴里的吗?”

“保护我远离月光,让我做梦,不停地做梦。但是他不会杀我。”

“我们也想让你做梦,”我说,“你现在在哪里?”

“死者之城……”

“是哪一个?”波昂追问它。

“城——城——城……”依诺米开始像跳碟的CD一样结巴起来,“不能说——说——说哪里……”

咔,电话断了。

“出什么事了?”波昂问。

“我们让它超载了,”伯丹告诉她,“如果我发疯般的预感是正确的,依诺米的程序被设定为远离人类。它不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它在哪里的信息,就像我们无法决定不要呼吸一样。”

“那我们就得找遍所有的墓地了!”波昂说着,一脚踩下油门。我不想看惊险的飙车,所以我埋下脑袋,看着在显示屏幕上的闪光点。我们的车速已经超过了危险时速,屏幕上也这么显示着。

然后我看到了另一片闪烁的光点,就在屏幕左上角的地方。而且它是静止不动的。

“转向北开。”我下令说,“克里森大街,就在斯塔岱大街的拐角处。”

“那边没有墓地,”波昂抗议说,“是你的另一个预感吗?”

“没错!”

这解释对她来说足够了。当她原地强行一个U形急转弯时,我不得不捂住耳朵,堵住轮胎摩擦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噪音。

“该死!”波昂的车子刚从斯塔岱大街转到克里森大街,她就忍不住咒骂一声。

我微微睁开眼睛,刚好看到身边商业区的热闹景象。这里有一家杜金炸圈饼店、一家星巴克咖啡、一家伍尔沃斯连锁商店,还有一家已经废弃不用的旧戏院。

没有墓地。

“白跑了一趟。”波昂抱怨说。

“等等!”伯丹说,“看霓虹灯招牌!”

我把眼睛再睁大一点。

戏院入口遮檐上的装饰牌掉了好几个字母,但是上面的大标题仍然清晰可读:“夕者之成6”。

我们在星巴克咖啡门前泊车,只有在那里我们的宝马车才不会太引人注意。戏院宽敞的前门上着锁,不过我推测后面一定还有一个入口。我猜对了。我还猜那门一定已经被人撞开了,结果证明我又一次猜对了。

里面很黑,有一股发霉的、混合了爆米花、眼泪、笑声、可乐和亲吻的味道。座椅全都被拆了下来,估计卖给了旁边的咖啡店或是人行商业街,戏院的椅子放在那些地方会显得古雅别致。依诺米躺在光秃秃的有些倾斜的混凝土地面上,它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戏院的天花板,上面画着鬈毛头发的小天使、天使,间或还有一个妖怪。

我走上前去,碰碰一只巨大的三趾脚,仿佛我是第一次这么做。和上次一样,它摸起来感觉和石头一样冰冷。我很高兴它很冷,在这片黑暗之中,在这里,它是安全的,可以避开外面升起的月亮发出的射线。

“太棒了!”波昂低声赞叹,“维隆和他的预感真是灵透了!把你的电话给我,我要打给博物馆。”

“等等!”我说,“依诺米也许还有话要说。它只能利用那个电话和我们通话。”

“在这里我可以做梦,”熟悉的声音开始说话,声音在整个戏院内部轰响,“在这里我安全了!”

“他正通过扬声器说话!”伯丹说,“显然它可以轻易进入任何电子线路,即使线路处于关闭状态也一样。它甚至还能为系统提供能量。”

“我是最后的一个,”依诺米说,“他们想让你们杀了我。”

“谁?”我追问,“是谁制造了你们?”

“是制造者。制造我们来制造你们。航行过无数恒星,找到这个小小的泪滴形的星球。这里的生命需要被唤醒。你们那时还没有称它为地球。它没有任何名字。你们的种群遍布整个星球,沉默但强壮。”

“强壮?”波昂问,“我们很弱的。”

“被普遍相信的传说罢了。”伯丹解释说,“事实上,虽然那时人类还没有语言和文明,他们仍然是这个星球上最厉害的杀手。有了温暖的火和灵活的双手、木棒和石头,他们到处猎杀其他动物,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活,即使面对猛兽的利齿也无所畏惧。”

“是的。”依诺米的声音又隆隆地响起来,“你们是万兽之王,我们迫使你们更加成长壮大。”

“迫使我们?”波昂问。

“为了生存,你们必须杀掉我们。要杀我们你们必须要先发展工具,加强合作关系,创造语言文化,提高理解能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杀掉我们。我们被你们追捕,带着棍子和石头。我们被大石头击碎,被扔到火坑中,被活埋掉。那种死亡之舞中没有任何梦想的余地。我是仅存的最后一个。”

“那为什么我们从没有找到过你其他的同伴呢?”波昂问,用剩下的烟头点燃手中的另一枝。

“也许我们曾经找到过。”我开口说。我想的是那些在希腊、印度、中东各地找到的神秘石像。但是依诺米的话纠正了我的错误想法。

“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会融化到空气中。被杀之后,我们就自由了,回归虚无,结束我们的一切痛苦和责任。”

“这么说,你不怕死?”波昂问。

“不。杀人是我们做的事,是我做的事。死亡才是我们的本分。”

“我们并不想杀你,”我说,“我们想让你继续做梦。”

“欧米克让我睡觉。他帮我远离外面能唤醒我的珍珠色世界。他让我沉睡几个世纪。然后,一百年前,我开始做梦了。”

“它准是在指那个年代里诞生的无线电,”伯丹说,“这个星球上不久就形成了电路网络,它唤醒了它体内的什么装置。”

“我没有被唤醒的时候只能做梦。我已经做了一百年的梦了。你们唤醒了我,所以现在我很难再继续做梦了。”

“那是我们的错,”波昂说,“我们会让你继续睡觉的。我们会在博物馆里为你建造一个特殊的房间,你可以在那里面永远做梦。”

“他们想让你们杀我,”依诺米说,“他们想来这里。”

“太好了!”波昂说,“他们当然可以来这里。”

我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别那么肯定。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还有他们想要做什么。”

“当我们所有的都被杀掉,任务就结束了。”依诺米说,“制造者就会来了。”

“它是一个传送装置!”伯丹突然叫起来,“只要它一死,他们就会知道我们这个种族幸存下来了。它是一个触发器,是一个信号!”

“或者说警报。”我接着说,“如果我们杀了它,他们就会知道我们已经进化到文明阶段。但是他们也同样会知道,我们还没有进化到放弃杀戮的高级阶段。”

“你到底在说什么?”伯丹问。

“也许我们不应该杀掉这最后的一个,也许它是对我们人类的一个测试。”

“也是你的预感?”波昂追问道。

“也许不应该由我们几个来做决定,毕竟它涉及到全世界。”

“他们想让你们杀我。”依诺米又重复了一次,它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戏院里,“制造者会从天空上下来。任务就要结束了。”

“别提什么生呀死的。”波昂不耐烦地看看表,又看着伯丹和我,“伙计们,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们得在警察发现它之前,把依诺米弄回博物馆,避开危险的可能性。否则……”

“太迟了。”伯丹说着抬起头。我听到直升飞机从头顶掠过的“呼——呼——”的声音。

“该死!”波昂骂起来,“偏偏在这时候……”

直升飞机的噪音淹没了她的话。伯丹和我无助地互相望着对方。我们听到屋顶上的脚步声,还听到外面的警笛声。

哗啦一声,前门突然被撞开。“退后!人质退后!”

“沃德!”我叫起来,“我们不是人质!别开枪!我们刚刚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是……”

“我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它是怪物!”沃德举着手提喇叭,从他的警察队伍中站了出来,“我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

他确实这么做了。前门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了进来。他们都穿着防弹背心,其中有两个警察还扛着反坦克导弹。

“别开枪!”波昂说着,冷静地站出来挡在火力线前,“沃德,我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

“这次最好别再骗我!”沃德冲她喊。

“没有圈套!”波昂说,“这件事涉及到国家安全,嘿,涉及全世界的安危。而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沃德警长!”

看来“警长”这个称呼起了作用。“收起枪,伙计们!”沃德冲手下喊。特别行动组的特警们放低了武器。

“好险哪。”我小心地对伯丹说。这时波昂走过去拉着沃德的胳膊,把他拖到一边谈话。她说得很快,嗓音很低沉。她指了指依诺米,又指指天花板,最后又指依诺米。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在沃德和波昂背后,从打破的后门出口处,我从破碎的木板缝隙中看到外面光秃秃的树,在升高的月亮照射下,树在地上拖出影子。银色的月光渐渐在混凝土的室内地面上蔓延开,好像溢出的水银。

“沃德!波昂!把门关上!”我大声叫。

太晚了。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呻吟。

“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尖叫。这时,依诺米已经站了起来。飞碟般突出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戏院的扬声器里传出隆隆的声音:“杀我……”

嗒嗒嗒!

嘣嘣!

子弹尖啸着撞击在它的假石头表面上,又弹了起来。依诺米在原地一圈圈旋转着,似乎在跳某种古怪的舞蹈,它的大眼睛仿佛露出恳求的神情,它粗短的手臂向外伸展开,伸向门口,伸向月亮……

“快停火!”我疯狂叫喊着。

“轰——嘣!”

整个戏院都因为反坦克导弹的爆炸而摇晃起来。依诺米旋转了最后一圈,然后破裂成无数碎块,纷纷落在混凝土地面上。

“不!”我痛苦地大叫一声,身体摇晃着跪倒在地。

一切都结束了。

波昂和沃德一点点慢慢靠近那不成形状的一小堆假的碎石头。伯丹帮我站了起来,我也和他们一样凑过去看。

“究竟是……”沃德喃喃低语着。碎块突然像干冰一样开始冒起烟来。依诺米正在慢慢消失,它所有的身体残片都融化在空气中。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默默看着这一切。所有的碎片都消失了,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幽灵吗?”沃德几乎是带着尊敬的目光看着我,忍不住问。

我摇摇头,转身向敞开的门口走去。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无法忍受再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个机器人!”波昂从包里摸出最后一枝骆驼烟,怒气冲冲地对他说,“是来自宇宙外太空的,是无价之宝。你这白痴!”

“50万年前它被派到这里加速我们的进化过程,”伯丹继续解释,“而且当我们有能力毁灭掉它的时候,它就会发信号给它的制造者。”

“哦,它现在肯定是完蛋了,”沃德说,“所以我猜我们也算通过测试了。”

“不。”现在差不多是午夜时分。我走到外面,从乱成一团的警察中穿出去,抬头仰望夜空中数不尽的冰冷星星,它们就像碎玻璃碴一样撒满整个黑暗的宇宙。

我希望现在能抽枝烟。我想知道那些制造者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还有当他们来到地球后将会如何对待我们。

“不,”我对着虚空,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这次的测试我们彻底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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