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哈特舰长站在火箭的舱门里。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他问。
“谁知道呢?”副官马丁在一旁回答,“您别问我,长官。”
“见鬼,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舰长一边说,一边点燃一支雪茄。他把火柴随手丢在亮闪闪的草地上,草地随即着起火来。
马丁走过去,想用靴子底把火踩灭。
“哦……不,”哈特舰长下令道,“让它烧!说不定会有人跑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呢,那群愚昧的蛮子!”
马丁耸耸肩,收回脚。火在草地里继续烧着。
哈特舰长看了看表,“一小时前,咱们在这儿着陆,可是欢迎咱们的仪仗队在哪儿呢?有人吹吹打打奏乐吗?有人冲出来跟咱们握手吗?没有!连根人毛都见不到!咱们可是不远万里克服艰难险阻跑来的,这么颗没名没姓的小破星球,这么些傻兮兮的小村寨,这群土人……好家伙!竟敢无视我们!”他哼了一声,指尖敲打着表盖子,“也行吧,咱就再给他们五分钟,五分钟以后——”
“五分钟以后怎么办呢?”马丁望着舰长抖动的下颌问道,态度一如既往地恭敬。
“咱们就再飞到那些该死的村子上面去,吓他们个屁滚尿流!”舰长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你说呢,马丁,会不会他们压根儿就没看到咱们来了?”
“不会的,头儿,我看见他们抬头往上瞧来着。”
“那这些家伙干吗不一溜烟跑过来迎驾?难道真被吓着啦,躲起来啦?”
马丁摇摇头,“我想不是这么回事,头儿,您拿起望远镜自己看看吧。那些人都照常在外面走来走去,不像是被吓着了。我觉得……好吧,我觉得他们只是不太在意吧。”
哈特舰长将望远镜举到自己疲惫的双眼前。马丁趁此机会抬起眼睛,仔细研究着舰长脸上纵横的沟壑,里面藏着那么多恼怒、倦怠和焦躁,看上去像个一百万岁高龄的老头。一路上他几乎不吃不睡,操劳奔波,奔波操劳。他的嘴角在双筒望远镜下面抽搐着,显得又老又阴沉,却仍有种恶狠狠的劲儿。
“还真是,马丁。既然如此,咱们这又是着急个什么劲儿呢?造火箭啊,开飞船啊,跑这么大老远来找他们,结果呢?给咱来个视而不见!瞧瞧,瞧瞧那帮土人,还在那儿悠闲地乱逛。这天大的事儿,他们连点儿感觉都没有吗?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破天荒来了第一艘宇宙飞船!这种事儿他们一辈子碰见过几次?还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马丁回答不上来。
舰长满脸疲惫,将望远镜递还给他。“你说说看,马丁,咱们为什么要费这老大劲儿?我是说,干吗要开着飞船跑来跑去,老是奔波在路上,老是找啊找啊没个完,身体里面老是绷着一根筋,连停下来歇歇的时间都没有。”
“也许是为了寻找平静吧,头儿,还有安宁。这些显然地球上是找不到的。”马丁回答。
“当然没有,哪儿又有呢?”哈特舰长陷入了沉思,他的怒火渐渐平息,“至少从达尔文的时代开始,对吧?自从提出进化论之后,咱们就再也不相信那些了,神也好,鬼也好,上帝的荣光也好,全都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你觉得这就是原因,对吧,马丁?咱们飞向太空,是为了去别的星星上面寻找自己失落的灵魂,离开邪恶的地球,去找一个真正的应许之地,对不对?”
“也许吧,头儿。我们肯定是在找什么。”
哈特舰长清了清嗓子,将背脊绷紧,“行吧,不过现在咱们要找的是这座小镇的镇长。你跑一趟,马丁,去告诉他们,我们是谁。就说我们是来到第三星系43号行星上的首批探险者,哈特舰长向你们致敬,并希望面见镇长。快去,马丁!”
“遵命,头儿!”马丁说完,慢慢腾腾穿过草地离去。
“跑快点儿!”舰长一声怒吼。
“遵命!”马丁连忙小跑两步,不一会儿又放慢脚步,偷偷笑了一笑。
舰长连抽了两支雪茄,马丁终于回来了。他站在火箭下面往门口那儿望,眼神涣散,身子晃晃悠悠,仿佛不能集中精神思考似的。
“怎么着?!”舰长厉声喝道,“他们怎么说,到底来不来迎接咱们?”
“不……不来。”马丁一面说,一边歪歪斜斜地依靠在飞船外壳上。
“为什么?”
“原因并不重要。”马丁说,“给我一支烟抽吧,舰长,求您了。”他伸手过去摸着打开的烟盒,却依旧盯着远方金碧辉煌的城市看,眼睛眨个不停。然后他点燃一支香烟,狠狠抽了一口,站在那儿久久不说话。
“说话!”舰长又大吼一声,“你说他们对咱们的飞船不感兴趣?”
“什么?哦,你说咱们的飞船?”马丁看了看手里的香烟,“是的,他们没兴趣。好像咱们来的时机不太对。”
“不太对?!”
马丁耐心地回答:“舰长,请您听我说。昨天这座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是真正重要的头等大事,相比之下,咱们的到来这件事,就只能往后放放。对不起,我得坐下歇歇。”他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用力地喘气。
舰长气咻咻地把雪茄咬在牙缝中间,“到底什么事?”
马丁抬起头,凑到指间点燃的香烟边上抽了一口,然后向着风中喷出烟雾,“头儿,昨天,这座城里,有一位圣人现身了——他善良,聪颖、悲悯,拥有无穷无尽的知识与智慧!”
舰长恼怒地瞪着他的副官,“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这不好解释,头儿。可是他……他正是那个人,那个让这里的老百姓等了太久的人——或许有一百万年那么久。就在昨天,他走进他们的城里,所以今天,头儿,咱们的到来相比之下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舰长恨恨地坐下来,“到底是谁?阿什利吗?是他抢先一步把飞船开到这儿来,好跟我抢荣誉,对吧?”他一把抓住马丁的胳膊,脸色苍白而沮丧。
“不是阿什利,头儿。”
“那就是伯顿了!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偷偷抢到我前面来,破坏咱们今天的伟大登陆!我再也不相信这帮孙子了!”
“也不是伯顿,头儿。”马丁神色平静。
舰长一脸疑惑,“那还能是谁?总共就三艘火箭,咱们是打头阵的。这家伙,这个比咱们抢先一步的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头儿,他并不需要名字。不同星球上的人叫他的名字都不一样。”
舰长瞪着副官,眼神凝重又充满疑虑,“那么,这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骗得那帮土人五迷三道,连咱们的飞船都不想看一眼?”
“譬如说吧,”马丁镇定地回答,“他治愈疾病,安抚苦难。他向那些伪君子和贪官污吏宣战。他坐在老百姓中间跟他们说话,整整一天一夜。”
“就这些?有那么神吗?”
“够神了,长官。”
“我不懂。”舰长站在马丁面前,凝视着他的脸和双眼,“你喝多了吧,我说?”他满面狐疑,然后退后两步,“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马丁又望向远方的城市,“长官,如果您一点都不懂,那我是没法儿跟您解释的。”
舰长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城市美丽而宁静,像一片桃源乡静卧在那里。舰长向前踱了几步,从嘴边拿下雪茄。他先是斜着眼瞟了瞟马丁,转而又瞟了瞟远方那些有着金色尖顶的建筑。
“你是说……不可能……你说的那个人,他,他不可能是——”
马丁点点头,“正是他,头儿。”
舰长默默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很久才从这静默中挣脱出来。
“我不信!”最终他说。
正午,哈特舰长急匆匆走进城市,陪伴他同行的有副官马丁,以及一个扛着各种电子仪器的助手。每过一阵,舰长都会双手按着臀部,一边摇头,一边爆发出几声大笑。
镇长站在他面前。马丁竖起一副三脚架,将一只盒子装上去,拧紧螺丝,然后打开电源。
“你就是镇长?”舰长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
“是我。”镇长回答。
那台精密的仪器竖立在两人之间,马丁和助手在一旁紧张地调整控制着。三脚架上的盒子可以将任何一种语言都瞬时翻译过来。那声音弥散在柔美的小镇空气中,听上去脆生生的。
“关于昨天发生的事,”舰长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
“有目击证人吗?”
“有的。”
“能跟他们谈谈吗?”
“随便跟我们谁谈都可以。”镇长回答,“我们都是目击证人。”
舰长将头转向马丁,说了句:“集体幻觉。”然后又转回到镇长一边,继续问:“那家伙……那个陌生人,长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很难描述。”镇长回答道,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为什么?”
“每个人看到的或许都有些不同。”
“我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先生。”舰长说,然后冲着马丁一声令下,“记录!”副官按下手中一只便携式录音器的按钮。
“啊,”镇长回答,“他高贵圣洁,宅心仁厚,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啊——对,我知道,我知道。”舰长晃了晃手指,“不过太笼统了,我想听点儿具体的。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想这并不重要吧。”镇长回答。
“非常重要。”舰长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你详细地描述一下那家伙的长相。如果你说不清楚,我还会去问别人。”他又转向马丁,“我敢肯定,一定是伯顿,准是他搞的鬼。”
马丁没有看他的脸,而是冷冷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舰长打了个响指,“听说那家伙……给人治病来着?”
“治好了很多人。”镇长回答。
“找一个人来让我看看?”
“请看吧。”镇长说,“我的儿子。”他向一个小男孩点点头,男孩走上前来。
“这孩子曾有一条萎缩的胳膊,让他饱受痛苦。现在你看他。”
舰长带着宽容的神色笑了笑,“是呀是呀,可这实在算不上多充分的证据。你瞧,我又没见过那条坏胳膊,只看到现在这条完完整整的好胳膊。这不能作为证明嘛。你怎么给我证明,这孩子的胳膊昨天是坏的,今天又好了?”
“我的话就是证明。”镇长简短地回答。
“我说兄弟!”舰长叫出声来,“你不能指望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耳听为虚,你说是不是?”
“那我很抱歉。”镇长抬头望着舰长,神情又是好奇,又有一丝同情。
“你有这男孩儿昨天之前的照片吗?”舰长又问。
片刻之后,一幅巨大的油画被搬了来,画上的男孩耷拉着一条萎缩的胳膊。
“老天爷呀!”舰长挥挥手让他们搬走,“画画谁都能画。画是可以骗人的,我想看的是这孩子的照片。”
没有照片。摄影术在当地社会,并不是什么广为人知的技艺。
“也罢。”舰长叹了口气,脸颊抽搐了一下,“这么搞是搞不出结果的,不如找其他人问问看吧。”他指向一个女人,“你——”
女人迟疑了一下。
“对,就是你,过来。”舰长命令道,“跟我说说你昨天见过的那个奇人。”
女人神色镇静地看着舰长,“他走到我们中间来,他是个好人。”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是太阳的颜色,是大海的颜色,是花的颜色,是山的颜色,是夜的颜色。”
“这就对了。”舰长摊了摊手,“看见没,马丁,全是一派胡言。那家伙是个骗子,跑到这些老百姓中间来,说些花言巧语,骗得他们神魂颠倒——”
“请您别说了。”马丁开口说道。
舰长退后一步,“什么?”
“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头儿。”马丁回答,“我喜欢这些人,我相信他们的话。您有什么想法是您的权利,但请别说出来,好吗?”
“你胆敢这么跟我说话?!”舰长咆哮起来。
“我被您的专横霸道折磨够久了。”马丁回答,“可是,放过这些人吧。他们有真正美好的东西,但您却跑过来把一切搅个底朝天,还嘲笑他们。是的,我也跟他们聊过天。我走过这座小城,看见人们的脸,他们脸上有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那一点点单纯的信仰,有了它,一切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可你,就因为有人比你先到一步,抢了你的风头,你就在这里乱发脾气!”
“我给你五秒钟时间闭嘴!”舰长斩断他的话头,“我懂,马丁,我懂,你是压力太大了。在太空里飘了几个月,你想家,你孤单,所以现在你的所作所为,马丁,我表示同情理解。你今天的小小顶撞就到此为止,我全当做没看见。”
“可是您的小小蛮横我不能当做没看见。”马丁回击道,“我不干了,头儿。我要留在这儿。”
“什么?不行!”
“不行?您可以试试看行不行。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过去我不知道,但现在,没有错,它就在这里。带着您的满肚子坏水儿走吧,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搅个翻天覆地吧,用你的怀疑精神,还有你的——你的科学主义!”他迅速看了看四周,“这些人,他们拥有如此神圣的体验,可您的科学脑袋却好像完全没办法理解,甚至不明白我们是有多幸运,才能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这儿来。
“他也曾到过地球,也曾在那旧世界里走过,那之后两千年,人们一直在流传他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想亲见他,聆听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是今天,此时此地,我们和他之间的距离不过区区几个小时。”
哈特舰长看着马丁的脸,“你嚷嚷得像个小屁孩儿,闭嘴!”
“我不在乎。”
“行吧,可我在乎。当着这群土人的面,咱们得保持点尊严。别犯神经了,放松点儿,我说过我会原谅你。”
“我不要你的原谅。”
“白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全是伯顿玩的花招?他把他们都骗了,玩得他们团团转,就是为了弄点石油弄点矿,为了霸占那点儿资源,他就装神弄鬼来蒙骗这些家伙。你个笨蛋,马丁,你个大笨蛋!地球人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这帮孙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亵渎神灵,他们撒谎,行骗,他们偷东西,他们杀人放火,把一切坏事做绝。你知道的,马丁,你知道像伯顿这样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舰长重重地冷笑一声,继续说下去,“醒醒吧,马丁,承认吧,都是伯顿干的。他把这群村民牢牢攥在手里,给他们刮刮皮,擦擦光,等熟透了再一股脑儿往下摘。”
“不。”马丁摇头否认,但那番话却在他脑子里盘旋。
舰长举起一只手,“就是伯顿,就是他。他下流,他无耻。我真得佩服这个老流氓,跑到这儿来扮圣人,弄点儿烟火,弄点儿光雾,说点儿软乎话,再来点儿爱的抱抱,这边搞点儿治病神光,那边擦点儿特效药膏。百分之百是伯顿!”
“不。”马丁的声音变得茫然,他闭上眼睛,“不,我不信。”
“你不是不信,是不愿意信。”哈特舰长穷追不舍,“承认吧,快承认!不过是伯顿罢了。别做梦了,马丁,天亮了,快醒醒!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快睁开眼看看,你和我,我们这些真实又肮脏的地球人,当然还有伯顿——他是最脏的一个!”
马丁转身要走。
“得了,得了,马丁。”哈特一下一下拍着马丁的背,“我懂的,对你来说打击太大了,我能理解。你伤心难过,无地自容,都是伯顿害的,那个无耻混蛋。你可别往心里去,冷静点儿,都交给我吧,我来搞定。”
马丁朝着飞船的方向慢慢走去。
哈特舰长目送他离去。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先前那个女人,“行了,再跟我讲讲那个人吧。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这位女士?”
天色渐晚,船员们把小方桌搬到外面,然后围坐在一起吃晚餐。马丁红着眼睛,对着面前的食物沉默不语,舰长则喋喋不休地跟他唠叨自己收集来的资料。
“一共走访了三十多个当地人,说的全都是一样不咸不淡的鬼话!”舰长说,“绝对是伯顿干的,我敢肯定。或者明天,或者下个星期,他就会杀个回马枪,给他自己搞的那些神迹再添些砖加些瓦,好让咱们一张贸易合同也签不下来。看来我非得跟上去,想个法子戳穿他的诡计不可。”
马丁阴沉着一张脸,抬起眼睛瞥了一眼,“我要杀了他。”他说。
“嘿,嘿,马丁!得了,别冲动,孩子。”
“杀了他——帮我一把,我一定得杀了他。”
“咱得给他使个绊才行。你得承认他确实够聪明,虽然一点廉耻都没有,可是够聪明。”
“他卑鄙下流。”
“答应我,孩子,别做傻事。”舰长一边说,一边看着面前的图表,“根据我的调查,一共发生了三十桩被治愈的案例,一个瞎子重见光明,还有一个麻风病人也好了。嘿,伯顿真能干,了不起。”
信号钟声响起。过了不一会儿,一个人跑过来,“舰长,头儿,有报告!伯顿的飞船正在降落,还有阿什利的飞船,头儿!”
“瞧瞧!”哈特舰长敲着桌子,“豺狗来找它们的猎物了,这群喂不饱的畜生!瞧着吧,瞧他们先过我这关,这么大一块好肉,非得有我一份不可——必须的!”
马丁瞪着舰长,一脸反胃的表情。
“生意啊,我的孩子,都是生意。”舰长说。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两艘火箭摇摇摆摆地从天上往下落。
火箭着陆时,几乎要撞在地上。
“那群蠢货,脑子进水了吗?”舰长咆哮着跳起来。一群人穿过草地,向着烟雾蒸腾的飞船跑过去。
舰长第一个跑到伯顿的飞船下面,船上的空气闸门正向外弹开。
一个人连滚带爬掉出来,被外面的人接住。
“什么情况?”哈特舰长大吼。
那人躺在地上,大家俯下身去看,发现他被烧伤得非常厉害。他的身上伤痕累累,一片一片发炎红肿,还冒着烟。他抬起膨大的眼球往上看,厚厚的舌头在干裂的嘴唇中间缓缓蠕动。
“到底怎么啦?”舰长跪在地上,狠狠摇着他的胳膊。
“长,长官……”那濒死的人低声喘息着,“四十八小时之前,在DFS-79星区,第一星球附近,我们的船,还有阿什利的船,遇到了一场宇宙风暴,长官。”他的鼻孔里流出灰白的液体,嘴角滴着血,“全完了,全体船员。伯顿死了,阿什利一小时前也死了,只有三个人活下来。”
“听着!”哈特俯下身,对着那流血不止的人大吼大叫,“你们之前真的没来过这儿吗?真的吗?”
一片安静。
“说话!”哈特又喊。
那人终于开口了,“没,没有……风暴……伯顿两天前就死了。六个月来,这是第一次着陆。”
“你是在说真的吗?”哈特奋力摇晃着那人,使劲抓他的手,“没搞错吗?”
“是的,是真的……”那人喃喃道。
“伯顿两天前就死了?你肯定?”
“肯,肯定……”那人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头向前一垂。他死了。
舰长跪在那具安静的身体旁边。他的脸一抖一抖,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其他船员站在他身后,默默低头看着。
马丁耐心等着。终于,舰长要求他帮忙扶自己起来。他照做了。
他们站在那儿,一起望向远方的城市。
“难道说……”
“什么?”马丁问。
“我们是唯一一批到过这儿的人。”舰长喃喃道,“而那个人,他——”
“他怎么了,长官?”
舰长的脸依旧不自觉地抽动着。他这会儿看上去衰老而苍白,双眼呆滞无光。他向着干草地里走去。
“快来,马丁,来。扶我一把,拜托了,扶着我,不然我要倒下去了。快点儿,咱们不能浪费时间——”
他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朝着小镇进发。干草地一望无际,在晚风中摇荡。
几个小时后,他们来到镇上的礼堂里,成百上千人在这里进进出出,相互交谈。舰长始终坐在那儿,默默地听啊,听啊,脸色枯槁如灰。那么多张脸上,洋溢着那么多幸福的光芒,他们交头接耳,谈论着神迹。他不能再忍受这一切了。他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抽搐个不停,又颤抖着移动到腰带上。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哈特舰长找到镇长,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你一定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
“他并没有说过自己会去哪儿。”镇长回答。
“会不会去了附近别的星球?”舰长再三地问。
“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你看到他了吗?”镇长指了指人群。
舰长扫视了一圈,“没有。”
“那么他或许是走了。”镇长说。
“或许,或许!”舰长有气无力地嘶叫着,“是我错了,大错特错,现在我想见他。为什么,我刚刚才明白过来,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神迹,竟然被我赶上了。为什么,千百万个星球中,我们恰好来了这一个,他前一天刚走,我们后一天就到了,这是亿万分之一的机会!他去了哪里,你一定知道!”
“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法找到他。”镇长声音轻柔地回答。
“你把他藏起来了,对不对?!”舰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长年累月积攒下的专横一点点重新爬回心中,他站起身来。
“不。”镇长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对吧?”舰长的手指哆哆嗦嗦向着右边腰里摸去,他的手枪套挂在那里。
“我没办法告诉你他的准确位置。”镇长回答。
“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开口。”舰长一边说,一边摸出一支小小的手枪。
“那是不可能的。”镇长说,“我真的没法跟你说。”
“骗子!”
镇长看着哈特,脸上浮现出悲悯的神色。
“你太累了。”他说,“你在路上漂泊得太久了,你和你的同胞们,在一条失去信仰的路上走了那么久,你们都累了。现在你又希望能够追寻他,这希望如此炽烈,反而绊住了你自己的脚步。如果你开枪,一切只会变得更艰难,更痛苦。如果走错了路,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去哪儿了?他一定跟你说过,你知道的。嘿,来吧,告诉我!”舰长挥舞着手枪。
镇长摇了摇头。
“说!说!”
枪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镇长应声倒下,他的胳膊受了伤。
马丁向前一跳,“长官!”
枪口指向马丁,“别挡路!”
镇长坐在地板上,捂着受伤的胳膊,抬起头,“放下你的枪。你在伤害你自己。过去你从来都不信他,现在你以为自己信了,却又为了这信仰伤害别人。”
“我不靠你也没关系。”哈特站在他面前说,“如果我在这儿落后了他一天,我就到一个星球去找,然后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或许下一个星球,我只与他相差半天,再下一个,或许相差半天的一半,再下一个两小时,再下一个一小时,再下一个半小时,再下一个一分钟。那之后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他!听见了吗?我会追上他!”他一边叫喊,一边不耐烦地向着坐在地上的人俯下身。他摇摇晃晃,精疲力竭。“来吧,马丁。”他手上依然拿着枪。
“不。”马丁说,“我要留在这儿。”
“你个蠢蛋。喜欢留就留下吧,我可要走了,带着大家一起走,越远越好。”
镇长抬头看着马丁,“我没事的,走吧。其他人会照顾我。”
“我会回来的。”马丁说,“我走到飞船那儿就回来。”
他们迈着急匆匆的步伐穿过城市。舰长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当他终于走到火箭旁边时,禁不住用颤抖的手用力拍打起外壳来。他把手枪塞回皮套里,看着马丁。
“怎么样,马丁?”
马丁也看着他。
“怎么样,长官?”
舰长双眼望着天空,“你确定不想……不想跟我……跟我一起走,是吧?”
“是的,头儿。”
“那将是多么伟大的冒险,上帝保佑。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我知道。”
“您是下定决心了,是吧,头儿?”马丁问。
舰长的脸颊颤抖着,双眼紧紧闭上,“是的。”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等你找到……如果……你找到他的话,头儿,”马丁问,“你想从他那儿得到些什么呢?”
“我——”舰长声音颤了一下,睁开眼睛。他茫然了片刻,双手握紧又放开,然后突然蹦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会对他说,给我一点点平静与安宁吧……一点点就好。”他把手放在火箭外壳上,“太久了,太久,太久,太久了……太久都在赶路,太久没有休息。”
“从来没有试着停一停吗,长官?”
“什么意思,我不懂。”哈特说。
“没什么。再见吧,长官。一路顺风。”
“再见,马丁副官。”
全体船员都站在港口。只有三个人跟随哈特舰长而去,剩下七个人,由他们自己决定,跟着马丁留下来。
哈特舰长从高处俯瞰着他们,迸出一句:“一群笨蛋!”他最后一个爬进空气阀门,向下面的人匆匆行了个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门砰地关上了。
一柱火焰腾空而起,飞船升入天空。
马丁望着它渐渐消失在天边。
镇长站在草地尽头,由几个人搀扶着。他向马丁点了点头。
“他走了。”马丁一边说,一边走过来。
“是的,可怜的人,他走了。”镇长说,“他会一路走,一路找,从一个星球,到下一个星球。他会一次又一次迟到,一小时,半小时,十分钟,或者一分钟。也许最终他会落后仅仅几秒。也许再过很多年,等他终于走遍三百个星球,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头子,那时他会把时差缩减到十分之一秒,然后百分之一秒,然后千万分之一,然后万万分之一……他会继续那么一路走,一路找,永永远远找下去,却不知他要找的东西早已被他甩在身后,在这颗行星上,在这座小镇里——”
马丁神色平静地望向镇长。
镇长伸出手,“有谁怀疑过这一点吗?”他向其他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走吧,可不要让他久等。”
他们一起往镇子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