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像地球一样,他的母亲也在忍受着疼痛的煎熬。整栋大房子非常寂静。医生刚离开,亲戚们去镇上吃饭了。他坐在病床旁注视着她。看见她头发花白,苍老干瘪,皮肤如死灰般黯淡无光,不禁轻声哭了出来。
正哭着,他感觉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于是就抬起头来,正碰上她的目光。他说道:“你没想到我会在这儿吧?”
“你不来我会很失望的。”她说道。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
“还疼吗?”
“疼得厉害。本给我打的麻药不够。”
他痛苦地咬住嘴唇,知道医生其实已经用了超剂量的麻药,但仍压不住疼痛。他发现每当剧痛袭来,她的筋肉便会反射性地抽搐。他望着她的眼睛,感觉生命之光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你妹妹知道我的病后怎么说?”
他耸了耸肩膀,回答道:“莎琳娜就是那么个脾气。她觉得难过,但从不会表现得很情绪化。”
母亲唇上现出一抹微笑,说道:“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但是内森,你妹妹确实不很招人喜爱,还是你更能让我高兴。”她顿了一顿,又说,“很可能你父亲和我少给了她一些基因,造出了个半成品。”
“要喝点什么?喝水吗?”
“不用了,我不渴。”
说话的工夫,他瞟见了镇痛针剂,它旁边的一块干净毛巾上搁着一支冷冰冰的注射器。他感觉到她在看他。而且知道他的心思。所以赶忙把头扭开了。
“我要抽烟。”她说道。
他不禁笑了一声,感慨这个失去双腿、左半身瘫痪、饱受癌细胞蚕食的六十五岁的老人还是那样说一不二。“不行,你不许抽烟。”他说道。
“那么干吗不给我打一针,死了干净。”
“妈妈。别说了。”
“噢,内森,看在上帝的分上。对我来说,活几个小时是享福,活几个月便是受罪。我们不是谈过这个问题吗?从来听我的都没错。”
“我再说一遍,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太婆。”
“这话你说了好多遍了,可我还是喜欢你。”
他无言以对。霍地站起,朝一面墙走去,然后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只恨不得穿墙而去。
“你再走也没法逃避问题。”
“妈妈!上帝!求你别说了。”
“好吧,我们谈生意上的事吧。”
“我现在不想谈。”
“那说什么好呢?谈谈一个老太婆如何崇高伟大地度过弥留之际如何?”
“别说这种阴森森的话好吗?怎么总是这样,还乐此不疲呢!”
“还有什么方法作乐吗?”
“把现在当做一次历险。”
“是啊,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历险。只可惜你父亲没有机会好好享受这种体验。”
“我想他并不喜欢被水压碾死的感觉。”
话音未落,他看见她的唇上又现出了笑纹,因此又想了一下,让着她说道:“好吧,他可能觉得很受用呢。你们两个怪人。”
“而你是我们两个怪人的儿子。”是的,他从来都是。他不能否认,也从没否认过。从他们那里,他秉承了冷酷无情、善温柔而又狂放不羁的特质。那些巴西利亚丛林中的奇遇、开曼海沟中的渔猎生活,还有和父亲在磨坊里劳作的日子仍在他脑海中记忆犹新。他知道,待到自己死的时候。他也会像母亲一样,细细品味死亡的滋味。
“有件事我一直想弄明白。是爸爸杀死了汤姆·哥登吗?”
“给我打针我就说。”
“我可是个斯达克,从不和人谈条件。”
“我也是个斯达克,知道为了满足好奇心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给我打针我就告诉你。”
他又开始踱步了,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她则两眼放光地望着他。
“你这个老婊子。”他骂了一句。
“说这话不害臊吗?你明知道自己不是婊子养的,而你妹妹她就不一样,她是我和别人生的,我告诉过你吗?”
“没有,但我知道。”
“他的亲生父亲是个瑞典人,你应该会喜欢他的。你父亲就挺喜欢他。”
“喜欢他所以才把人家的胳膊打断?”
“也许吧,但挨打后。她父亲一声没吭。想当年,因为我而断条胳膊折条腿算不上什么。来,给我打针。”
终于。他将药抽进针管为她扎了下去,那应该是亲戚们享用主菜、等着上甜点的时候。
随着药物对心脏的冲击,她的眼睛渐渐越睁越大。就在快不行的时候。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人不是你父亲杀的,是我干的。内森,你这孩子一直特倔,不过倔得让人喜欢,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爱你。啊,见鬼!其实你都明白,是不是?”
“我明白,都明白。”他答到。于是,她死了,留下他在一旁泣不成声。
十六
他知道我们会来。
他们正沿着缟玛瑙山的北面峭壁向上攀爬。蛇在内森·斯达克的脚上裹了一层黏稠的胶状物,因此,尽管山体陡峭,他仍能找到落脚点向上前行。在到了一处螺旋形的岩石架后,他们停下来休息。这时,蛇开口说话了,第一次道出,了他们要见的人以及旅程的目的地。
“他?”
蛇闭口不答,而斯达克则靠向岩壁。颓然坐下。原先,在较低的一处山坡,他们曾遇到了一种类似蚰蜒的生物,它们想吸附在斯达克身上,但被蛇驱散了。它们转而去吮吸岩石,不敢靠近黑影一步。后来爬着爬着,斯达克渐渐可以看清峰顶处闪耀的点点灯火了;他感到一股恐惧沿着腹腔爬了上来。再后来,当他们快爬到现在的这块岩石架时,经过了一处怪鸟栖息的山洞。那些鸟看见他们。立即发了疯似的闹腾,叫声震天,惹得斯达克一阵阵恶心。幸好有蛇在,他才能逃离那是非之地。而现在呢。他们停下休息,而蛇却拒绝回答斯达克的问题。
我们必须赶紧启程。
“因为他知道我们在这儿,是吧?”斯达克故意高声问道。
蛇站起身来开步走,而斯达克闭上眼睛以示不满,蛇只好停住折回来。斯达克抬头看着这个独眼的影子说道:“我一步也不走了。”
你总会知道的。
“但是伙计,我感觉你存心要对我隐瞒什么。”
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喂,我以前一直没问,但那不代表我不想知道。一直以来,你告诉我的都是一些我不能接受的东西……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像是我活了多久……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总之,你所说的像是在暗示我就是亚当一样。”
事实就是如此。
“唔……”他停住不再追问,盯着黑影一个劲地看。接着,他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轻声叫了一声黑影,但什么也没说。后来又过了一会,他说道:“再让我做一个梦吧,告诉我剩下的故事。”
不要心急。住在上面的那个知道我们要来了。我之所以能不让他察觉出你是个威胁,就是因为你还认不清自己。
“那么告诉我,他希望我们上去吗……那个住在上面的?”
他允许我们上去,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个危险人物。
听到这儿,斯达克点点头,表示愿意服从蛇的指挥。他站起身来,对着蛇刻意地像男仆般鞠了一躬,请吧,我的主人。
蛇转过身去,将扁平的脑袋紧贴住石壁。接着,他们沿着螺旋形的路线继续向山巅爬去。
死鸟猝然下降,继而向上,直冲月亮飞去。
还有时间。
十七
日暮时分,达拉来见内森·斯达克,他来到了斯达克家族的企业财团的董事会议室。
斯达克坐在上首的一张充气椅上。在这个位置上,他召开了许多次会议,制定公司的高层决策。现在,屋里就他一个人,其他的董事几小时前就离开了。屋里很暗,只有墙地灯发出一点微光,那光沿着墙与地面接缝处的暗槽打在光滑的墙壁上。
黑影穿过一道道墙壁,那墙在他穿行而过时变得像粉石英一般,然后又恢复原状。他站着盯着斯达克看,而被看的人许久都没有察觉到屋里有人。
我们走吧,蛇开口说道。
斯达克猛地一惊,瞪大眼睛抬头看去,不禁一个激灵,这无疑就是魔鬼撒旦!只见面前的怪物满嘴尖牙。一脸狞笑,头上生角,角上火星进发,尾长如鞭,尖端带钩,来回甩动。脚下生有偶蹄,并在所到之处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串焦糊的蹄印。目光深陷,如两汪油池。还有那阴森森的尖叉、滚缎边儿的斗篷、毛蓬蓬的山羊腿,以及恶狠狠的魔爪。斯达克想要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不,蛇说道,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跟我来就知道了。
它说话的声调带着幽怨,像是受了不白之冤一样,而斯达克还是拼命地摇头。
没时间再争辩下去了,时辰已到,刻不容缓。达拉做了个手势,斯达克感觉自己从充气椅上站了起来,而他的躯壳实际上还睡在椅子上。他向达拉走去,蛇拉住他的手,带他穿过一道道粉色石英离开了。
蛇带着他向下穿行。
母亲正饱受疼痛的折磨,她已经病了千百个世纪了,现如今已病入膏盲。这一点,蛇看得出来,她自己也清楚。但是,她仍然可以藏好她的孩子,仍然能够亲自出面把他紧紧拥入怀里,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个甚至连狂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达拉将斯达克带到了地狱。
那是一个宜人的地方,温暖、安全、远离狂人的骚扰。
病魔在她的身体里肆虐着。大地龟裂破碎;海洋先如滚水般沸腾,冷却后表面涌起了一层浮渣;空中满是粉尘及致命的蒸汽。整个世界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地球在痛苦中呻吟着。
植物耐受不住,开始自我蚕食;飞禽走兽个个跌跌撞撞,狂躁不堪;树木开始自燃。燃后的灰烬中随风扬起玻璃状的碎屑。地球已经奄奄一息,等待她的将是一个漫长缓慢并无比痛苦的死亡过程。
在地球的中心,一个舒适的地方,安睡着内森·斯达克。别扔下我不管。
而在外面遥远的星空下,死鸟在盘旋,在飞舞,只待那一声令下。
十八
终于登上山巅了。忍受着侵入肌骨的灼人寒冷,透过漫天飞沙,内森·斯达克看到了这样的景观:这里有安乐所、永恒堂、记忆柱、避难地,也有赐福塔、造物厂、救赎殿、渴望碑,还可见思维箱、奇幻宫、愁灵台、宣讲处。以及挣扎窟等等光怪陆离的新奇景象。
在通往占星塔的一条斜坡上,他看到了这片地方的主人的寓所,那里闪耀着的忽明忽暗的灯火能穿越苍茫荒凉的地表,传到很远的地方。他不禁暗想: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突然间,内森·斯达克看到的一切都变红了,就好像是谁在他眼睛上安了一副红色滤镜一样。那漆黑的夜空,闪烁的灯火,脚下的岩石,甚至包括蛇,一切的一切都被涂成了红色。同时袭来的还有疼痛。钻心的剧痛撕扯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似乎连他的血都着了火。他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感觉疼痛摇撼着自己的大脑。继而辐射至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神经节,直至每一丝神经末梢。他感到自己的头颅着火了。
打他!打他!蛇在一旁喊道。
不行啊!斯达克因为疼得无法张口,所以在心里高喊着。
在火舌的炙烤下,他感觉脑神经正在萎缩。他努力不再想这些,开始假想一个满是冰的世界,那里有大块的冰,满山的冰,还有一座座冰山漂浮在冰水中。好个清凉世界,自己经受烟熏火燎的灵魂有救了。他想象着有成千上万块冰雹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颅腔内的那阵烈火,渐渐地,一缕蒸汽冒了上来,一股火苗熄灭了,一个角落冷却下来了……于是,他立足于那个角落,继续想象,用冰。大块大块的冰镇压四周的火焰,扩大阵地。渐渐地,火势弱了,开始往后撤退,而他则乘胜追击,从后面掷以冰块,灌以冰水。
终于,他睁开了双眼,发觉自己仍跪在地上,不过已能正常思考,世界也已由血红回到正常。
考验又要来了,快点做好准备。
“快告诉我真相。再这样糊里糊涂下去,我根本挺不过去,求你了。”
求人不如求己,你有这个能力,因为我已经给了你火种。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次考验开始了。
空气霎时变得稀薄,他感到有一股一股的污物顺着自己的喉管往下流,令他连连作呕。他的腿萎缩着陷进了身体的甲壳里,周身筋断骨裂,发出声声脆响。痛得他有如万箭穿心,哭嚎不已。他想要挪步跑开去,但眼前万丈金光,刺得他头昏脑胀。眼球继而碎裂,涌出汩汩浆液。他疼得感觉五脏六腑都不是自己的了。
打他!
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放出纤毛触碰地面。猛地。他发觉自己成了另一种生物。一种难以形容的异生物,正在从一种奇怪的视角注视着这个世界。头顶空旷的天空让他心惊。四周弥漫的瘴气令他害怕,视力的逐渐丧失使他恐惧。他是什么?他是……他是人……明白了这一点。他拼命抗拒着那种异生物的感觉……他是人,是无所畏惧的人。是可以直立的人。
他又翻了个身。缩起纤毛。努力放下他的腿。碎骨略吱咯吱作响,伴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强忍着继续。终于,腿立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息着,感觉天旋地转。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依旧是那个内森·斯达克。
……接着是第三次折磨:绝望深渊。
击退了无边苦海后,斯达克傲然独立……第四次考验又接踵而至:癫狂地狱。
战胜了狂暴疯癫后,斯达克昂首依旧。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依次袭来……斯达克经受了瘟疫的肆虐、龙卷风的横行、万恶深渊的浸泡。还熬过了身形变小。沿亚微观地狱坠落的磨难,挺过了寄生体内的异生物的噬咬。这样挨到了第二十次……第四十次,其间。斯达克每每痛不欲生,高声呼救时,总有蛇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呼:打他!
终于,磨难结束了。
趁现在,快走!
蛇拉起斯达克的手,连拖带拽地向占星塔下斜坡上的宫殿跑去。那宫殿灯火辉煌,晶莹剔透。他们穿过一道亮闪闪的金属拱门,进入了升天殿。随即,入口封闭了,四面的墙壁开始颤抖,镶嵌珠宝的地板发出隆隆之声,也开始抖个不停,远处和高处的天花板被纷纷震落。接着,墙摇地动,天塌地陷,整个宫殿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之后,土崩瓦解。
现在。蛇说道,现在你可以知道真相了。
霎时,所有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刚才还在下落的断瓦残垣一时间都悬在他们头上,有如凝固在空气中一样。甚至连空气都凝结了,时间也停滞了,地球也停下不转了。在内森·斯达克可以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静物。
十九
多项选择(得分占最后成绩的1/2)
1上帝是()。
A长须飘飘的隐形神灵
B坑中的一条死去的小狗
c每一个人
D奥兹国巫师
2尼采曾写下“上帝死了”这句话,他的意思是()。
A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B对至高之神的信仰已经衰落
C从来都不存在上帝
D你即是上帝
3生态可以被称做()。
A母爱
B有见识的利己之心
c格兰诺拉麦片健康色拉
D上帝
4下列最能体现深情厚谊的话是()。
A别扔下我不管
B我爱你
c上帝是爱
D给我打针
5我们常常把上帝和下面能力()联系起来。
A力量
B爱
c仁慈
D温驯
二十
以上都不是。
死鸟飞舞在夜空下,眼睛映着星光,在月亮上投射出它凌乱的身影。
二十一
斯达克高举起双手,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静力场,旁边轰然倒塌的宫殿没有伤及他们一丝一亳。
现在你已明白了一切,蛇说着单膝跪地做出朝圣的姿势,对象除了斯达克外并无他人。
“他一直如此疯狂吗?”
向来如此。
那些将世界交付给他的人无疑都是疯子,而你的族人竟然也能听之任之。
蛇听了默然不语。
“也许命中注定是如此这般,”他弯下腰,扶蛇站起身来,接着将手搭在他灰蒙蒙的头上说道,“我的朋友。”
蛇他们一族生来不会流泪,他说道:这句话我等得太久了。
“我很抱歉到了这个时候才说。”
也许命中注定是如此这般。
突然,废墟之上刮起一股旋风,打出一个霹雳——黑山的主人,这个千疮百孔的地球的主宰到来了。只见一团烈焰出现在他们面前。
蛇,又是你吗?胆敢又来坏我的好事?
玩具时间结束了。你把内森·斯达克带来阻止我吗?玩到什么时候,我说了算,从来都是我说了算。接着,他冲斯达克吼道:滚开,找个地方躲起来,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面对那团烈火,斯达克毫无惧意,一挥手解除了设置在周身的防护场。说道:“我们先要把他找出来,这样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
夜风中,死鸟将爪子磨利,划过虚无的夜空,向着死寂的地球表面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