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坏笑。
突然,水管里的水断了。埃伦蒂拉走出帐篷察看情况,她看见负责供水的那个印第安人到厨房劈柴去了。
埃伦蒂拉放声大哭,像受惊的野兽般尖叫。祖母这才意识到这孩子已经超过了恐惧的极限,于是抚摸着她的头,帮她平静下来。
“那就更不像话了。”传教士反驳道,“您最好把她交给我们保护,否则我们将采取别的办法。”
“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大,没良心的东西。”
当祖母在往昔回忆的沼泽里游荡时,埃伦蒂拉开始打扫,这座大房子里光线昏暗,色彩凌乱,家具风格近乎疯狂,到处竖立着臆想出来的帝王雕像,挂着带吊坠的枝形吊灯,摆着雪花石膏做的小天使,还有一架镀金的钢琴和无数式样尺寸出人意表的钟。院子里有个蓄水池,多年来由印第安仆人从很远的地方背来泉水储存在里面,水池边的铁环上拴了只病怏怏的鸵鸟,这是在这里恶劣的气候折磨下唯一能活下来的长羽毛的畜生。这座房子离哪儿都很远,位于荒漠中心,旁边有个小村庄,街道既寒酸又炎热,每当恶风来袭时,连山羊都孤独得想要寻死。
埃伦蒂拉平日里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这时她问了句:
在这个村子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祖母拿挣到的钱买了头毛驴,到荒漠里四处转悠,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地方让孙女挣钱还债。她让人做了个驮架,放在驴背上,她坐在上面,埃伦蒂拉把那把快散架的伞举到祖母头顶,替她挡着天空中几乎一动不动的太阳。她们身后跟着四个印第安人,扛着零零碎碎的家当:睡觉用的席子、修整过的宝座、雪花石膏天使像,还有装着两个阿玛迪斯骨殖的大木箱。那个摄影师骑着自行车跟在这支队伍后面,但从不追上他们,就好像他是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凑热闹似的。
“你的府邸将威名远扬,从安的列斯群岛一直传到荷兰王国。”祖母说,“它将比总统府还重要,因为一切政府要务都会在那儿讨论,国家的命运也会在那儿决定。”
“我想请你们帮我把小孙女救出来,她是老阿玛迪斯的孙女,是我们的儿子小阿玛迪斯的女儿,现在被关在这座修道院里。”
“一百比索就想得到一个新崭崭的姑娘!”她几乎是喊了出来,“不可能,伙计,你太不识货了。”
“我们在车上装了很多小鸟来迷惑他们。”他补充道,“但其实我们要运到边境去的是走私的柑橘。”
在离镇子不远的地方,他们截住了一个用防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车队。好几个藏身在车厢里的人掀起帆布,端着军用机枪和步枪瞄准了这辆小卡车。司令问第一辆车的司机,有没有看见一辆满载小鸟的农用卡车,离这儿有多远。
“我无能为力。”听完之后,他向她解释道,“根据教廷和政府签署的宗教事务协定,神父们有权把那个小女孩留在他们那里,直到她长大成人。或者到她结婚。”
尤利西斯露出了肩膀。“我叫尤利西斯。”他说。他给她看了手里偷来的钱,又说了句:
出了帐篷不到五步,她就看见摄影师正往自行车后座上绑他的那些家什。他脸上那同谋的微笑让她放下心来。
“从这儿开始,就是花花世界。”
“我也要去。”另一个女人附和道,“总比坐在这里没事干强。”
“上帝保佑你,孩子。”
“她比一头大象还要活得欢实,”尤利西斯叫道,“这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挥舞着拐杖,逮着谁打谁,但她的怒吼声很快就淹没在人们的叫喊声和口哨声中。
祖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村子,街道一副穷酸相,空空荡荡,比她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子大一点儿,但同样可怜巴巴。
书房里,父亲打开保险柜,把柑橘放了进去,又关上了那扇铁门。尤利西斯从窗口闪开,不耐烦地回答母亲:
最后一辆车的后挡板上写着一句话:埃伦蒂拉,我想你。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您敲错门了。”他说,“要是您认为我们会插手上帝的事情,您就不是您自称的那个人,您也根本不认识什么阿玛迪斯,您他妈的根本不了解走私这活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主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摄影师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会给乐队买单。”
他从衬衣下面掏出一把老式手枪。
“我最多出一百五。”鳏夫说。
“算你走运,”鳏夫说,“这孩子唯一的优势就是她的年纪。”
“给那两座坟上也浇点儿水。”
“你认不出我是谁了吗?”她问道。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用手一个接一个触碰小桌上的杯子,它们全都变了颜色。
唯一安静的地方是红灯区,那里只能隐隐听见城里的喧闹。来自世界各地的女人们坐在空荡荡的舞厅里无聊地打着呵欠。她们坐在那里睡了午觉,没有一个爱慕她们的顾客过来把她们叫醒。天花板上的电风扇转个不停,她们就这样继续等待着那只来自某个恒星的蝙蝠。忽然,她们当中的一位站起身来,走到种满三色堇的临街门廊上。想去见识埃伦蒂拉的男人们正排着队从台阶下经过。
“这个队伍已经排了好些天了。”她们当中的一位说,“你想想,每个男人收五十比索。”
“就跟沙漠差不多,只不过全是水。”尤利西斯说。
“那您就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人说话时仍然很警惕,“您想要什么?”
这桩交易立刻见了效果。听了邮差的话,男人们大老远赶过来见识这个新来的埃伦蒂拉。跟在这些男人后面,卖彩票和卖吃食的摊贩也来了,最后,一个摄影师也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在棚子对面支起带三脚架的相机,上面罩了块黑布,后面还竖了块幕布,上头画了个小湖,还有几只没精打采的天鹅。
“我去看看世界。”他答道。
埃伦蒂拉朝猫头鹰啼叫的地方跑去,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有一条导火索从钢琴下面延伸出来,穿过矮树丛,消失在夜色中。她飞快地跑到尤利西斯身旁,和他一起躲进树丛中,两个人紧张地看着那枚小小的蓝色火苗沿着导火索穿过夜色中的空地,钻进了帐篷。
“今天结束了,小伙子们。明天早上九点钟再见。”
“我这会儿不想让你留下来。”她说。
“我还有辆小卡车。”他说,“另外……你再看看这个!”
“你全身都变成了柑橘的颜色,”尤利西斯说着把柑橘送到她眼前,让她比一比,“你看。”
“我太幸福了。”她说。
“好的,奶奶。”
“尤利西斯。”
“明天你要是很早过来,就能排在第一个。”她说。
“等她梦见你走了,咱们早就过了边境。咱们就像那些走私贩子那样穿过边境……”尤利西斯说。
“她手上有一封参议员的信。”有人大声回答她。
“请您相信我,要是我真有这么一大笔钱的话,我一定会付给您的。”搬运工说得十分认真,“这姑娘值这么多钱。”
“你将会成为一位有头有脸的太太,”祖母对她说,“高贵的太太,得到你庇护的人们会景仰你,无论多大的官都会来讨好你,尊敬你。船长们也会从世界各地的港口给你寄来明信片。”
“那可不行!”祖母说,“这事儿没商量。”
“无耻的家伙,”她高声骂道,“你怎么还敢把脚伸进这个帐篷里来!”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浑身冒着冷汗,我在心里祈求,这门既开又不开,他既进来又没进来,既永远不离开也永远不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杀了他。”
一连好几天,祖母都看见那辆小卡车满载着大肚子的印第安姑娘开进了修道院,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机会终于在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降临了,那天,她听见了鞭炮声和钟声,看见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兴高采烈地去看热闹,人群中有几个大肚子的女人头戴花冠身披婚纱,各自挽着随便找来的男人,准备在集体婚礼上把他们变成自己的合法丈夫。
尤利西斯在他柑橘园里的家中猛然被惊醒。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埃伦蒂拉的声音,他甚至摸黑在房间里找了她一阵儿。沉思了片刻,他把自己的衣裳和鞋子卷成一卷,出了卧室。他走下露台,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星期四。”
虽然还看不见,但她们已经听出来有两头骡子正沿着荒野里的石头路朝这里走来。祖母一声令下,埃伦蒂拉马上在席子上躺下,就像大幕拉开之前一个业余女演员会做的那样。祖母拄着那根主教式的拐杖走出棚屋,坐在她的宝座上等着那两头骡子过来。
那人终于战胜了恐惧。
“我觉得这主意不坏。”她说,“条件是你得赔偿她粗心大意给我造成的损失。总共是八十七万两千三百一十五比索,减去她已经还给我的四百二十比索,还差八十七万一千八百九十五比索。”
这时卡车启动了。
“你敢不敢把她杀了?”
“您瞧见了吧?”摄影师说,“您从来就没爱过谁。”
“行,算你狠!”她害怕了,让了一步,“但迟早我还是会从这儿过去的,你等着瞧吧。”
尤利西斯排在队伍里等着进去,帐篷里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切都整齐干净。祖母的床恢复了总督府时代的华丽,那尊天使雕像摆在它应分的位置,旁边就是装着两个阿玛迪斯骨殖的大箱子,另外还放了一个狮爪座的白镴澡盆。在一张带顶篷的崭新的大床上,埃伦蒂拉静静地躺着,身上一丝不挂,在被帐篷过滤过的光线中,她的身体散发着孩童的光辉。她就这样睁着眼睛睡着了。尤利西斯手里拿着柑橘,站在她身旁,发现她虽然看着他,但其实视而不见。于是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用自己想念她的时候臆造出来的名字呼唤她:
“我排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队。”尤利西斯说。
小伙子拿着大蜡烛,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此外,他长着龅牙,嘴合不拢。
“这就是我们运到边境去的柑橘。”他告诉她说。
“尤利西斯。”
祖母往搬运工那儿一指。
“天一亮我跟我爸爸就要走了。”尤利西斯说。
那阵恶风刮起来的时候,埃伦蒂拉正在给她的祖母洗澡。那幢大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中,墙上的灰浆斑驳脱落,在第一波狂风袭来的时候,连柱础都被撼动了。然而,对于狂乱的自然造成的这类危险,埃伦蒂拉和她的祖母早就习以为常,浴室装饰着罗马温泉风格的成双成对的孔雀和马赛克拼成的孩童图案,她们在那里几乎没有注意到这阵狂风的猛烈程度。
“我的身体这样睡惯了。”埃伦蒂拉替自己辩解道。
“再给鸵鸟添点儿食。”
她闭上眼睛,把账又过了一遍,一面从一个也拿来装钱的抽口袋里掏出点儿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又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孩子。”
“那就等你有了钱再来吧,孩子。”她用同情的语调说道,“但现在你最好走开,要是我们算一算细账的话,你还差我十个比索呢。”
司令眼睁睁地看着一挺挺机枪黝黑的枪管从他眼皮底下经过,抬起双手,露出笑容。
“这丫头让我损失了一百多万比索。”祖母说,“按这样的速度,她两百年才能还完我的钱。”
那人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手枪上。
她的卧室虽说比不上祖母的,陈设也很华丽,堆着许多娃娃和需要上发条的动物玩具,那是她在逝去不久的童年玩的。一天下来,埃伦蒂拉被没完没了的活儿累坏了,连衣服都懒得脱,把烛台往床头柜上一放,一头倒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那股让她倒霉的风钻进了房间,就像一群恶犬,把烛台推倒在窗帘上。
“她总归会知道的。”埃伦蒂拉说,“她只要一做梦,什么都会知道。”
埃伦蒂拉走到炉子跟前,炉子上蹲着一只大号水罐,里面煮着一些香草。她找了块抹布裹住手试了试,觉得不用那个印第安人帮忙她也端得动。
“沙漠不属于任何人。”祖母说道。
“好的,奶奶。”
“那你就睡一会儿。”
她吃下的砒霜足以毒死一群老鼠。然而,她又是弹钢琴,又是唱歌,一直闹到半夜,然后心满意足地上了床,跟平时一样睡着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鼾声里掺入了乱石滚动的声音。
“他在那儿,”祖母用手指着他,“他是同谋。这个杂种。”
那天晚上,七点钟刚过,埃伦蒂拉正在给祖母梳头,那股让她倒霉的恶风又刮了起来。帐篷里,印第安脚夫和铜管乐队的指挥正等着领薪水。祖母数了数手边盒子里的钱,又翻了翻账本,然后把钱给了印第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位。
祖母已经在一张大宴会桌的一头就座,桌上摆着银烛台和够十二个人用的餐具。她摇了摇铃铛,埃伦蒂拉几乎是立刻就把冒着热气的汤盆端了上来。盛汤的时候,祖母发现她在梦游,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擦一块看不见的玻璃。女孩没看见那只手。祖母的目光追随着她,当埃伦蒂拉转过身要回厨房的时候,祖母一声大喝:
“斋戒期间干干这事儿倒也不坏。”他微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爱情和吃饭同样重要。”祖母说道。
他从祖母面前经过时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前,祖母示意他往棚子里看看。那人停了下来,看见埃伦蒂拉躺在席子上,脸抹得像死人一样白,身上穿了件镶着紫色花边的衣服。
“这玩意儿重得像个死人。”司机笑着说。
他学了一声猫头鹰叫,学得特别像,埃伦蒂拉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我便是在那时遇见她们的,那是她们最辉煌的时候,不过,关于她们的经历的细节要到多年之后才会被披露出来,那时拉斐尔·埃斯卡洛纳在一首歌里揭露了这个故事的悲惨结局,我觉得这是个好故事。当时,我正在里奥阿查省四处兜售百科全书和医药方面的书籍。阿尔瓦罗·塞佩达·萨穆迪奥在那一带推销冰镇啤酒机,他用他那辆小卡车带我跑遍了荒漠里的村镇,为的就是同我聊些有的没的,我们无边无际地闲聊着,喝了太多啤酒,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穿过整个荒漠,来到了边境上。那个流动做爱帐篷就在那里,上面还挂了些粗布标语:埃伦蒂拉最棒。快去快回。埃伦蒂拉等着你。不认识埃伦蒂拉等于白活了。有睡着,但被压抑的胡话一直挣扎着想往外冒,她不得不用手紧紧压住心口,免得一想起海边那座鲜花盛开的房子,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幸福的日子,就喘不上气来。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修道院里响起了钟声,窗口也亮起了灯,荒漠上飘来早晨的热面包的香味。直到这时,她才累得再也支撑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象着埃伦蒂拉已经起床了,正想方设法逃出来,好和她待在一起。
他用指甲剖开柑橘皮,又用双手把果肉掰成两半,让埃伦蒂拉看里面:那果子中央镶嵌着一颗货真价实的钻石。
“你看上去糟糕透顶。”她说,“但这样最好:在女人的事情上男人总是很蠢。”
这样一来,祖母对于埃伦蒂拉自己逃出来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指望落了空,但她仍在坚持她那花岗石般顽固的围困,没有做出任何别的决定,直到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那段时间,传教士们一直在荒漠里转悠,寻找那些因为姘居怀孕的女人,让她们结婚。他们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和一箱子不值钱的玩意儿,连那些最偏僻的小村庄都跑遍了。这场针对印第安人的搜寻中最难的工作是说服那些女人,面对上帝的恩典,女人们会说出一些切切实实的理由替自己辩护,她们说结了婚以后男人就会觉得有权让自己的合法妻子比没结婚时的相好干更重的活,自己却躺在吊床上睡大觉。这时候就不得不使用一些诱哄的手段,把上帝的意志融进她们自己的话语中,让她们听起来不觉得太刺耳。最后,连那些最难对付的女人都被几只金灿灿的耳坠子给说服了。对付男人则粗鲁得多,只要女人点了头,他们就会用枪托把那些男人从吊床上赶下来,用绳子一捆,装到车上,强行拉去结婚。
传教士用手一指埃伦蒂拉。
“水用完了,”印第安人说,“得再晾点儿。”
“我十年之内是不能离开的。”埃伦蒂拉说。
一天夜里,一队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从她身边慢慢开过,它们都没开车灯,只是车身绕了一圈彩色灯泡,看上去就像一座座幽灵般的在梦游的祭坛。祖母立刻就认出了这些车,因为它们和两个阿玛迪斯当年的卡车一模一样。车队最后面那辆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从驾驶室下来一个男人,到车厢里收拾什么东西。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阿玛迪斯的翻版,帽檐翘起,脚蹬长筒皮靴,胸前交叉系着两条子弹带,背了杆军用步枪,还带了两把手枪。老祖母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支配着,向那个男人开了口。
“但音乐能吸引人们去照相。”祖母反驳道。
“我没见过大海。”她说。
埃伦蒂拉没在听她讲话。洗澡用的热水是加了牛至草煮过的,用水管从外面引进来。埃伦蒂拉用一只葫芦做的结实的水瓢接上水,一声不吭,一只手把水倒在祖母身上,另一只手在给她抹肥皂。
祖母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她没有发烧,打算安慰她几句。
尤利西斯买来一磅老鼠药,和掼奶油还有覆盆子果酱搅在一起,又把一个蛋糕的馅儿掏了出来,把那能致人死命的奶油灌了进去。然后在那蛋糕表面糊了厚厚一层奶油,又用勺子把蛋糕修整了一番,直到看不出任何捣鬼的痕迹。最后,为了让骗局更加完满,还在蛋糕上插了七十二根粉色小蜡烛。
“好的,奶奶。”
“风吹到哪儿我就上哪儿。”摄影师说完就走了,“世界大了去了。”
祖母阻止了这场争执。“别胡搅蛮缠了,”她对摄影师说,“你就想想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多受欢迎,多亏了他带的那支乐队。”然后她语气一冷,总结道:
“一只孔雀躺在一张白色的吊床上。”她说。
“好的,奶奶。”
两个人都捂住了耳朵,其实丝毫没有必要,因为根本就没发生爆炸。帐篷里面被腾起的火焰照得通明,接着无声无息地爆裂开来,最后被笼罩在受潮的炸药造成的烟雾里。埃伦蒂拉鼓起勇气跑过去,满心以为祖母已经一命归西,却看见祖母头上的羽毛被燎焦了,衬衣也碎成了布条,但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神,正挥舞着一条床单想把火灭掉。
祖母又给了埃伦蒂拉一块。埃伦蒂拉拿着那块蛋糕去了厨房,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这时,埃伦蒂拉把盆子往桌上一放,朝祖母弯下腰去,她并没有碰她,只是仔细查看了一番,当确信祖母已经死了时,她脸上突然浮现出长大成人的成熟神情,她以往二十年的痛苦经历都未曾赋予她那种成熟。她一把抓起那件装着金条的坎肩,走出了帐篷。
“问题是,”她说,“你连杀人的本事都没有。”
“可这是真的柑橘呀!”埃伦蒂拉惊呼。
埃伦蒂拉不动声色。她端着一盆碎布出了帐篷,把身上涂满鸡蛋清还抹了一头芥末的祖母一个人丢在帐篷里。她正在棕榈叶搭成的小厨房里往小盆里打鸡蛋清,突然看见尤利西斯的眼睛出现在炉子背后,就像她第一次在床后面看到它们时的模样。她没有大惊小怪,只是用疲倦的声音对他说:
“可她是我的孙女呀。”
“五个比索。”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百年了,仍旧坚持着,”摄影师说,“我要走了。”
“你他妈的指望我看信,”司令叫道,“我根本就不识字。”
“是的,奶奶。”
那位士兵走了进去,但立刻又出来了,因为埃伦蒂拉有话要跟祖母说。祖母把装钱的篮子挎在手臂上,进了帐篷,里面地方很小,但收拾得干净整齐。在顶头的一张帆布床上,埃伦蒂拉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她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身上被士兵们的汗水弄得脏兮兮的。
旅行的时候祖母坐在轿子里,戴着纸做的花环,不时从兜里掏出点儿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头顶上方罩着一顶教堂用的华盖。她的身躯越发显得胖大了,因为她在衬衫下面穿了件帆布坎肩,把金条全装在里面,就像当兵的把子弹装在子弹带里一样。埃伦蒂拉走在她身边,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裳,身上挂满饰物,只是脚上仍旧拴着狗链。
她们在那里支起了帐篷。祖母这晚没有做梦,她一直在唠叨,有时会把对过去的记忆和对将来的预测混在一起。她比以往睡得久些,在海浪声中醒来的时候,她心平气和。然而,就在埃伦蒂拉给她洗澡的时候,她又开始预测未来,说得激情四溢,听上去像是在睁着眼说梦话。
“可是爱情喂不饱肚子哪。”
“小伙子!”她喊道,“你疯了吧?”
“什么都别告诉她不就行了。”
她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埃伦蒂拉服侍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她还在骂骂咧咧。“婊子养的,”她嘴里嘟囔着,“这个杂种懂得几分别人的心?”埃伦蒂拉没去注意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每当风声弱下来,猫头鹰总会顽强地冒出来诱惑她,让她心中惴惴不安。祖母总算按照以前在老宅子里的那一套规矩躺下了,孙女给她扇扇子的时候,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愤懑,重又开始有气无力地喘息。
从失火那天算起,已经过去六个月了,祖母总算可以把这桩生意盘点一下了。
埃伦蒂拉手撑在床上,把脸凑近尤利西斯的脸,同他说话,就像是在小学做游戏一样。
“你最好告诉我她是谁,”她说,“要不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得给你洗个澡,帮你净化净化。”
“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你全身就像是用金子做的一样。”她说,“但闻起来有一股花的香气。”
乐队指挥插了进来。
他乘着余下的夜色在沙漠里疾驰,天亮时分,他向沿途村镇的人打听埃伦蒂拉的去向,但没人能告诉他确切消息。最后有人告诉他,她跟在奥内西莫·桑切斯参议员的竞选团队后面,而参议员那天应该在新卡斯蒂利亚村。他没在那儿而是在下一个村子找到了参议员,但埃伦蒂拉已经不再跟着他们了,因为祖母设法让参议员亲笔写了一封信担保她的清白,而拿着这封信,整个荒漠关得再严实的大门都会对她们敞开。第三天,尤利西斯碰见了送国内邮件的那位,那人为他指点了方向。
女孩拿起一把羽毛扇,给那个冷酷的胖女人扇风,那女人沉沉睡去,嘴里仍念念有词,给女孩安排晚上要干的活儿。
他回答的时候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书房里父亲的一举一动上。他看见父亲把那枝柑橘放在保险柜上,然后去开密码锁。当他注视着父亲的时候,母亲则在注视着他。
“他们要我设法让老天爷下雨。”镇长回答。
两人因为打了这个岔而大笑起来,但埃伦蒂拉重新捡起了原先的话题。
“这是个好预兆。”她撒了个谎,“你梦里见到的孔雀是长寿的鸟儿。”
“长翅膀的是我爷爷。”尤利西斯平静地答道,“但这事儿从来没人相信。”
“那正是我奶奶。”她说。
“喜欢,奶奶。”
尤利西斯端出他那副天使的面孔。
“随便你。”尤利西斯回道。
最后他们以二百二十比索现钱外加一些吃食成交。祖母叫埃伦蒂拉跟那个鳏夫走,那家伙牵着埃伦蒂拉的手,像是送孩子去上学一样,把她带往小店后面。
“已经给您的仆人了。”
尤利西斯一直没注意祖母在说些什么,这时看到她在床上坐起身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埃伦蒂拉让他镇静些。
那里的狂欢到了高潮。喝得醉醺醺的士兵们自顾自地跳着舞,不想浪费这不花钱的音乐,摄影师用镁光灯在夜里照着相。祖母一边照料生意,一边数着怀里的钱,她把钱分成同样大小的几捆,再码进一只篮子里。到了这会儿排队的士兵只剩下十二个了,但下午的时候又来了一些老百姓。尤利西斯排在最后一个。
埃伦蒂拉没有听见他的呼唤。她迎着风,跑得比鹿还快,世间没有任何声音能让她停下脚步。她越过热气蒸腾的盐碱沼泽地,越过开采滑石的矿坑,越过令人昏昏欲睡的水上小屋,一次都没有回头,一直跑到海洋的自然法则失效、沙漠开始的地方。但她仍然没有停下,她带着那件装满金条的坎肩,跑向那干燥的风的尽头,跑向比那永远不会落山的太阳更远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找到过她苦难人生的一丝痕迹。
这群传教士的头领是他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位,他举起一根食指,指着板结的土地上一道自然形成的裂缝。
尤利西斯从埃伦蒂拉床后面慢慢探出头来。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饱含着渴望,埃伦蒂拉没出声,先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几把,才确定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尤利西斯眨了眨眼睛,埃伦蒂拉压低了嗓音问道:
“要是那两个阿玛迪斯来了,告诉他们别进屋,”祖母说,“波菲里奥·加兰那帮人正等着要杀他们呢。”
她没能再多说几句话,因为这时尤利西斯拿刀的手已经挣脱出来,照着她肋下又是一刀。祖母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更用力地抱住了袭击者。尤利西斯毫不留情,又扎了第三刀,动脉中的强大压力使得一股鲜血喷溅到他脸上:油乎乎,亮晶晶,颜色泛绿,像是薄荷蜂蜜。
“怎么会没有?”祖母说道,“您就告诉我吧。”
“只剩下十来个当兵的了。”她说。
“当然。”尤利西斯微微一笑,“这都是我爸爸种的。”
埃伦蒂拉看着沉睡的祖母,沉思了片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你能走的。”尤利西斯说,“今天夜里,等那头白鲸睡着了,我就会到帐篷外面,学猫头鹰叫。”
“我们可不是警察的线人,”他气冲冲地说,“我们是走私贩子。”
埃伦蒂拉把扇子放在床头,点燃两根祭祀用的蜡烛,放在装亡人骨殖的大箱子前面。祖母这时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在给她下达命令。
“恰恰相反,”摄影师说,“音乐会让人想起那些死人,然后他们照出来的相片就都闭着眼睛。”
“那好吧,”她做出了决定,“你把钱给我吧。”
祖母撑着一把开了线的伞遮挡永远那么烈的阳光,浑身的汗水和灰土折磨得她喘不上气来,即便落到这个地步,她仍旧保持着那份尊贵。在一排排铁桶和米袋子后面,埃伦蒂拉为了付路费和家具的运费同卡车上的搬运工做爱,每次可以挣到二十个比索。一开始,她用对付鳏夫的那一套来保护自己,但这个搬运工的手段大不一样,他慢条斯理,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最终用他的温柔驯服了她。因此,经过一整天要命的行程到达第一个村子的时候,埃伦蒂拉和搬运工正在欢爱的余韵中躺在货物垒成的墙壁后面休息。卡车司机向老祖母高声喊道:
“要是您没什么意见的话,埃伦蒂拉就跟我走了。我这可是一片好意。”
“我给您优惠价。”她说,“但我有个条件:您得替我们四处传传名。”
埃伦蒂拉无处可逃,从她那次试图逃跑之后,祖母就用拴狗的链子把她拴在了床栏上。但女人们并没有伤害她。她们抬着她那带顶篷的大床穿过最热闹的街道,就像用链子锁着犯人游街示众,最后,她们像停放灵柩一样把她放在了大广场中央。埃伦蒂拉蜷缩着,把脸藏了起来,但她并没有哭泣,她就这样待在广场的烈日下,又是羞愧又是愤怒,用嘴撕咬着那根让她陷入这悲惨境遇的狗链,直到有人看不下去,为她披了件衬衫。
再次从头安享他的爱情
“那就是封带来坏消息的信。”埃伦蒂拉说,“但它永远也寄不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预兆地谈到未来。相反,她不再提起债务的事情,那笔债务的细节早已扭曲,还债的期限随着生意越做越复杂被一推再推。埃伦蒂拉一声不吭,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盐碱沼泽地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湖畔小村里,在开采滑石的矿坑里,当祖母像是在用纸牌算命一样唠唠叨叨地对她描绘未来的时候,她躺在那张大床上默默地忍受着折磨。一天下午,走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峡谷时,她们闻到一股古老的月桂的香气,隐约听见了牙买加人说话的声音,她们感受到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心脏缩成一团,她们到海边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三月初,他们把你带回家里。”她说,“你包在棉布里,像只小壁虎。你爸爸阿玛迪斯又年轻又漂亮,那天下午高兴的呀,叫人去买来二十车鲜花,沿着街道一面叫喊一面抛撒花朵,到最后整个村子成了一片花海。”
锅里的汤已经开始往外溢了,她勉强赶上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接着她把准备好的炖菜放在火上,抓紧时间在厨房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喘口气。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脸上的倦意已然消失,她把汤盛到汤盆里。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睡觉。
“谁也不是。”尤利西斯答道。
“有三颗这样的东西,咱们就能周游世界了。”尤利西斯说。
“这全是我的主意。”搬运工说道。
“留下来吧,孩子。”祖母还在挽留他,“哪怕是为了我对你的爱呢。”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们,不过我听说,在官方势力的庇护下,她们在那个边境城市一直待到老祖母的钱箱爆满,之后,她们离开荒漠,向海边进发。在那个贫穷的地区,人们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聚敛到这么大一笔财富。这是一支牛车队,车上堆着当年那座大宅遭遇火灾被烧掉的各种物件的粗糙的复制品,不但有那些帝王雕像和千奇百怪的钟表,还有一架旧钢琴、一台带摇柄的唱机和一些怀旧的唱片。一群印第安人负责搬运东西。每到一个村镇,就会有一支小乐队出来宣告这支队伍胜利抵达。
她已经睡着了,但还在不停地下达命令,她那小孙女边干活边睡觉的本事就是从她这里遗传的。埃伦蒂拉悄悄走出房间,手里忙着晚上最后几件活儿,嘴里还在回应着早已进入梦乡的祖母下达的命令。
“等哪一天我不在了,”祖母继续说道,“你将不必依靠男人过活,因为到那时你会在大城市里有自己的家,过得自由自在,幸福快乐。”
搬运工看见埃伦蒂拉扯出了一根项链,急忙夺下它,重新塞回米袋子里。这个村子虽然寒酸,祖母还是决定留下来,她叫孙女过来帮她下车。埃伦蒂拉给了搬运工一个吻作为道别,匆匆忙忙,但却是自愿的,真诚的。
因此,那天下午埃伦蒂拉除了惯常要干的活计之外,又多了清洗餐厅地毯这件事,既然已经在洗衣池那儿忙活了,她顺便把星期一的衣服也洗了,与此同时,狂风在房子周围兜着圈子,想找到一个缝隙钻进来。她要干的活儿太多了,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等她把餐厅地毯重新铺好,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那天早上,祖母一反往日,亲自给埃伦蒂拉梳洗打扮。她把她的脸涂得像死人一样惨白,这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种时尚,然后给她粘上假睫毛,头上系了个蝉翼纱的蝴蝶结。
“快走!”埃伦蒂拉说,“她马上就要醒了。”
“猫头鹰吗?”
他学电影里的人物那样紧握手枪,还模仿开枪的声音,想用自己的勇敢无畏给埃伦蒂拉打气。女孩不置可否,但她的双眼在叹息,她给了他一个吻,算是道别。尤利西斯被感动了,喃喃地说:
“看不出来啊。”她说。
“你这个蠢货,”女人叹了口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要上哪儿去?”
埃伦蒂拉慢慢平静下来,祖母走出帐篷,把钱退还给那个正在等候的士兵。“今天到此为止,”她对那个士兵说,“明天你来,我让你排在第一位。”然后她对还在排队的人喊道:
就好像她看见了埃伦蒂拉在干什么一样。小孙女被这声大喊吓得不轻,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遇到传教士们三天之后,祖母和埃伦蒂拉正在一个邻近修道院的村子里睡觉,有几个人一声不吭,像一支突袭小分队,悄悄地爬进了她们的帐篷。这是六个刚进修道院不久的印第安修女,年轻力壮,身上的粗布长袍在月光下似乎会发光。她们没弄出一点儿声响,用蚊帐把埃伦蒂拉裹住,抬了起来,都没有弄醒她,就这样抬走了裹得像一条被月光网住的易碎的大鱼的她。
“咱们的账怎么算呢?”她说,“乐队的账你是不是也要付四分之一呀?”
“没聊什么。”尤利西斯答道。
司机吃了一惊,朝他的助手望去,那人朝他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司机走回驾驶室,驾驶室里还坐着一个身穿丧服的女人,怀里抱了个孩子,那孩子正热得哭哭啼啼的。搬运工信心满满,对祖母说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
大理石浴缸里,祖母裸着庞大的身躯,像头美丽的白鲸。小孙女刚满十四岁,神情倦怠,柔柔弱弱,就她的年龄来讲,她显得太过温顺了。她给祖母洗着澡,舒缓的动作中带着一丝神圣的僵硬,水是加了有净化功能的植物和香草叶子煮过的,那些植物和叶子粘在她湿漉漉的后背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散开的头发间,以及结实的肩膀上,那上面文了一句水手们嘲弄人的话。
埃伦蒂拉卸下让她没法眨眼的假睫毛,往席子的一边挪了挪,好让出地方给她这个临时情人。邮差一进棚子,祖母就用力拉上飘动的帘子,挡住入口。
“他站在那里,”祖母接着说道,“肩膀上歇着一只金刚鹦鹉,还扛了一杆专门对付吃人生番的火铳,一副海盗瓜达拉尔刚到圭亚那时的派头,他站在我面前,我能感觉到他那致命的气息,他对我说:我绕着地球航行过一千次,哪个国家的女人都见识过,所以我有资格对你说,你是世界上最高傲、最慷慨、最美貌的女人。”
年长的印第安人数了数钱,几个人鞠了个躬出去了。
直到这时,尤利西斯才对祖母的回忆发生了兴趣。
“你们这帮没心肝的!野人!”她叫道,“你们当这姑娘是铁打的吗?我倒想看看换成你们会是个什么德行。你们这帮变态!狗屎!”
祖母被这句谎话解除了武装,让人把餐桌布置得像是婚宴餐桌似的。她让尤利西斯坐在自己右手边,埃伦蒂拉伺候着他们。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之后,祖母把蛋糕切成大小相等的几块,递给尤利西斯一块。
他们一路往北行进,风越来越干燥,太阳也随之越来越炙热,小卡车里又热土又大,让人喘不过气来。
祖母最先看见了摄影师:他正顺着他们行进的方向踩着自行车,烈日之下,他唯一的防护就是头上绑的那块头巾。
祖母气得脸色发白。
“好的,奶奶。”埃伦蒂拉应道。
最先出去的那个女人下了决心:
“睡觉的时候悠着点儿,别把自己累着了,明天是星期四,这星期最长的一天。”
“埃伦蒂拉!”
“为什么?”
“婊子养的!”她号叫着,“只可惜我没早点儿发现你长了张叛逆天使的脸。”
“你是谁?”
祖母坐在烈日下,高贵的屁股下那张凳子又窄又小,她没好气地答道:
“我跟你说过了,谁都不是。”他说,“你要是不信,问爸爸好了。”
“应该是一百八十二比索外加四十生太伏,”他说,“华尔兹贵一点儿。”
“老天爷啊,您这是在抢钱!”邮差说,“那可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
“把他抓住,然后在原地等我们。”司令命令道,“我们很快就回来。”
“没什么,孩子。”祖母的声音透着几分温柔,“你又走着路就睡着了。”
“先别管了。”祖母叫住了她,“下午再洗吧。”
“告诉我她是谁。”
尤利西斯从床后面走出来,抓住床单的一头。那条床单比席子大好多,他们对折了好几次,每对折一次,尤利西斯就离埃伦蒂拉近几分。
“你,”祖母招呼他,“你把翅膀落哪儿了?”
尤利西斯带着修剪树枝的工具回到家里,母亲让他帮自己把下午四点钟要吃的药拿过来,那些药就放在旁边一张小桌上。他刚一触到杯子和药瓶,它们就变了颜色。小桌上还放着一个玻璃水罐和几只水杯,出于顽皮他又碰了碰水罐,那水罐变成了蓝色的。他取药的时候,母亲一直看着他,等到确定这并不是因为头疼产生的幻觉,便用瓜希拉语问他:
他在走廊尽头坐下来,抽着烟斗,一直把那袋烟抽完。然后,他随意翻开《圣经》,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东读一段西读一段,用的是荷兰语,一气呵成,语气夸张。
接着,她以那种只会出现在睡梦中的毫无旋律可言的调子唱起了那首苦涩的歌:
就在卡车放下她们的那块空地上,埃伦蒂拉和祖母用几块洋铁皮和破毯子搭了个小棚子住了下来。她们在地上铺了两张席子,睡得就像先前在那座大宅子里一样香,直到太阳从棚顶的窟窿照进来,把她们的脸烤得发烫。
“奶奶,”她抽泣着说道,“我快要死了。”
地平线上尘土飞扬,一辆卡车驶过来,车上装着许多笼子,把羊群吓得东逃西窜,在圣米格尔荒漠星期天沉闷的空气中,叽叽喳喳的鸟鸣像一股清泉在流淌。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荷兰农夫,户外生活使他皮肤粗糙,松鼠皮毛颜色的小胡子是从某一位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他的儿子尤利西斯坐在他身旁,这是个浑身长着金色汗毛的小伙子,一双海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一丝孤独,好像是一位悄悄来到人间的天使。那个荷兰人注意到了一间帐篷,当地驻军的全体士兵都在那间帐篷前面排队。士兵们坐在地上,一瓶酒传来传去,他们头上还插戴着巴旦杏树枝,像是在这里埋伏着准备打仗。荷兰人用自己的语言问道:
“谢谢太太。”
祖母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蛋糕。她把蛋糕整块整块地塞进嘴里,嚼也不嚼便囫囵吞下肚去,舒服得直哼哼,一面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看着尤利西斯。把自己盘子里的蛋糕吃完后,她还把尤利西斯不吃的那块吃掉了。她一面吃着最后那块,一面还用手指把桌布上的渣子捡起来丢进嘴巴里。
“我敢打赌,这里面装的准是用象牙雕成的人像。”司机笑着说。
恨归恨,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她的双眼不能离开那座修道院。多少个白天,天热得像是在矿井里一样,多少个夜晚,四下里狂风乱舞,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道院,那段时间正是冥思静修的日子,没人走出修道院一步。印第安人在帐篷旁边用棕榈叶搭起一座小棚子,在那里拴上自己的吊床,但老祖母每天很晚才睡,她坐在宝座上打着瞌睡,不时从兜里掏出点儿未烹煮的谷物放进嘴里嚼着,带着一头卧倒的老牛那种不可战胜的懒散气质。
“这老太婆是个杀人犯!”他惊叫道。
摄影师也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但他并没有改变主意。
几个小时里,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她的往事,连最不堪入耳的细节都说了出来,仿佛在梦中将这一切重新经历了一遍。天快亮的时候,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搞得像在地震,嗓子嘶哑了,几乎像在抽泣。
唯一能看出来的变化是她平日的生活习惯开始变得混乱。这天是星期三,但祖母要穿星期天的衣裳,她还决定十一点之前埃伦蒂拉无须接客,要孙女把她的指甲染成深红色,再给她梳一个大主教的发型。
“她最多值一百比索。”鳏夫说。
“这里是传教团的地盘。”司机告诉她。
她让尤利西斯在自己身旁躺下,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像母亲一样抚慰他。
乐队指挥没弄懂祖母的逻辑,但他一面在心里理这团乱账,一面收下了钱。这时,一阵可怕的狂风差点儿把帐篷拔起来,在风掠过之后的片刻寂静里,外面清清楚楚地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不行,孩子。”她对他说,“你就是把摩尔人的金子全都拿来也不能进去。你是个倒霉蛋。”
“喂!”女人朝他们喊道,“那女孩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呀?”
“别看我,”她说,“我太难看了。”
“这话怎么讲?”
在这群来历不明的寄生虫当中,就有那个好人布拉卡曼,他爬上一张桌子,让人找一条活蛇来,他要在自己身上检验他发明的解药。还有那个因为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蜘蛛的女人,交五十生太伏就可以摸一摸她,免得大家认为这是个骗人的把戏,她还会回答那些想要了解她的不幸经历的人提出的问题。人群中还有那位来自永生世界的使者,他告诉人们,那只来自某个恒星的可怕的蝙蝠即将降临,它炽热的含硫的呼吸将改变自然的规律,使海底的种种神秘生物浮上水面。
埃伦蒂拉不知该做点儿什么掩饰心中的惶恐。她合上装钱的小盒子,把它藏到床底下,但祖母在递给她钥匙时从她手上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别怕,”祖母告诉她,“刮风的夜晚总会有猫头鹰。”但当她看见摄影师背着他的相机往门外走去时,她显得没那么自信了。
小伙子的这份决心让老祖母很开心。
“我骨头里像有碎玻璃渣一样。”她说。
祖母硬让他收下了钱。
“别忘了给两个阿玛迪斯点上蜡烛。”
女孩猛地惊醒,手里的汤盆掉在了地毯上。
司令二话没说,从离吊床不远的地方摘下一支步枪,并开始向手下大声下达命令。五分钟后,他们所有人乘坐一辆军用小卡车朝边境风驰电掣般驶去,迎面刮来的风早已把逃亡者留下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司令坐在前排,旁边是司机。后排坐着荷兰人和祖母,两边的踏板上各站着一名手持武器的警察。
“应该是柑橘的香气才对。”尤利西斯说。
“这是个美国佬的名字吧。”埃伦蒂拉说。
尤利西斯坐在尸体旁边,经过这番搏斗,他已经筋疲力尽,他想擦擦脸,但那绿油油热乎乎的东西就像是从他指尖流出来的,越擦越多。直到看见埃伦蒂拉带着那件装满金条的坎肩走出帐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那好,接下来这个星期,我欠你几首华尔兹,你就演奏双倍的欢快曲子,咱们就两清了。”
“我孙女。”
尤利西斯又钻了出来。埃伦蒂拉脸上带着调皮的甚至有点儿温柔的笑容看着他,从席子上把用过的床单扯了下来。
“两百五。”
“别这么抠门。”祖母说,“航空邮差的薪水可比神父的都高呢。”
埃伦蒂拉端着盆子出现在门口,带着罪犯的冷静看着这场搏斗。
镇长的右眼由于炎热有点儿斜视,他同情地看着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