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泽英太郎
经济萧条的二月,风也是寒冷的。
这样说,是由于过路行人们都带有早春苦寒的表情,而不景气的深刻化和物价的高涨,甚至使人们的心都感到凉透了。
但是,那些匆匆忙忙各奔其路的人们,当路过神社的时候,都一齐把视线投在神社的台阶上,其中也有人停下来观望。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这座神社因供奉着使人们永结良缘的神而驰名。
神前的结婚仪式象是刚刚结束,新郎、新娘正被一群身穿礼服的人们簇拥着来到门前的台阶上,站在这里等车。大概是从这里去举行喜宴吧。
新娘的模样,使人们把人世的寒风刹那间忘掉,心境明朗起来了。
她婷婷玉立,身姿窈窕,头戴蒙头纱,身穿华丽的嫁衣,由一位穿礼服的送亲娘轻轻地拉着手。
过路人的好奇眼光首先被新娘吸引住了。于是人们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新娘身上。
正好路过这里的刑警尾原(原文“尾”字有木字旁),也是被这种艳丽的场面吸引住面停下了脚步。
“喂!”
尾原低声招呼了一下,用眼神向业已有了对象的年轻的刑警柴田示意。他倒并没有别的意思。由于侦察工作搞完了,回家的路上自然觉得轻松愉快,而主要是身旁的柴田,这年秋天就要与尾原的侄女结婚了。
他俩同路过此处看热闹的人们一样,注视着新娘。任何时候看新娘子都会使人心情愉快。尾原已经四十岁了,正因为这个年龄,眼前的景象才使他更有一种切肤之感的甜蜜涌上心头。尾原想,对于等待秋天就要结婚的柴田来说,这可更是具有刺激性的场面了。
新娘子非常漂亮。她那浓艳的化妆虽然遮盖了本来面貌,但她那白嫩的皮肤和又大又黑的眼睛,却显示着她的自然美更胜于浓妆艳抹。
“娶这样的美人为妻,这位幸福的人是……”尾原的眼光转到新娘旁边的新郎身上,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个记忆犹新的面孔。六个月前,就是这个尾原,因本街发生了银行遭抢事件而把强盗逮捕归案,立了奇功。抢案当时,在强盗面前第一个举起双手的就是这个人,就连他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确实就是那个名叫有川透的银行员。
“原来就是那个有川结婚哪!”
尾原颇有感慨。那个案子虽然由于他把犯人逮捕归案已经结束,但是他对名叫有川的这个行员,却总觉得有些问题值得怀疑。他认为:就在那一刹那,有川的视线转到邻座的那个行员身上。仅此一点……“啊!”
这时,他身旁的柴田突然小声地、
轻轻地叫了一声。尾原不由看了柴田一眼。柴田正注视着新娘呢。他说;“好眼熟碍…”“在哪儿?什么时候?”
正在尾原追问的时候,神社的台阶上,明光铮亮的两辆大型卧车滑行似地开到跟前。
新郎、新娘、送亲婆都分别上了车。转眼之间车子就在街角处消失了。
尾原和柴田随后也走开了。
“刚才你说眼熟的是指新娘吗?”
尾原这么问了一句。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问题。
“是的。”柴田回答说。
“是执行任务时见过的?”
“唔,是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新娘浓妆打扮的缘故吧。可是那双大眼睛我是略有记忆的。”柴田说。
尾原想,这位被选中做侄女婿的优秀警察,一遇到工作上的问题还是显得年轻了。当刑警在执行任务时,对只见过一面的人就能记住他的面孔,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本领。
“刚才那个新郎啊,”尾原说,“那个人,对!就是T互助银行被抢的时候,强盗拿枪逼住他而被抢走大批现款的那个有川!”
“对!就是主任立功的那个案件发生时……”柴田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说。他是五个月前转入尾原所在的侦察一科的。
发生这起抢劫银行案件的时候,他在市里东部的派出所工作。
“不,谈不上什么立功——”尾原谦虚地说。
“是立功了嘛!”年轻的柴田强调他说过的话。“毕竟是主任把罪犯抓到的,因此提高了警察的威望!”
尾原对只上过几年大学的柴田说“提高威望”这样难于理解的词,只能报之以苦笑。然而,功劳毕竟是功劳嘛!
因为逮捕了这个罪犯,尾原得到了县警察总部授予的奖状。
“你刚才不是说觉得新娘眼熟吗?”
“是的。”
“如果想起来了,告诉我好吗?”尾原对他说.“好的。”柴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
尾原想:“尽管如此,可是……”
他想,不必再想下去了。因为他对有川那一视线的怀疑仍然留在心里。
虽说怀疑,并不是说有川行员和抢银行的犯人有什么瓜葛的问题。
勿宁说它是超越警察侦察范围之外的问题。
由于无意识的行为,造成别人的死亡,是否算是犯罪?是这样一个微妙的心理问题。他曾经对这个问题仔细地思索过,最后都放弃了。今天看到有川透那新郎的样子,又重新引起了他的怀疑。
歇班的一天晚上。
尾原关掉正在播映有关刑警如何破案的电视,就随便躺下了。对于现职的警察来说,最近风行一时的刑警题材,有趣固然有趣,但明显的毛病是呆板。
由于大女儿要分娩,妻子到产院去了。同住的侄女节子也和柴田一起去参加音乐会了,尾原一个人看家。看来侄女在婚约中的社交活动是顺利的,从每次节子赴约回来时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
“我讨厌警察!”
节子以前说过的这句话,自从和柴田交往以来就不再提了。旁观者也会感到这两个人是幸福的。尾原当然也为此而感到高兴了。
由于难耐的无聊,尾原拿起柴田留下的两、三本书。
“放这里吧!带着考试前学习的书去参加音乐会,未免太不风雅啦。回去时路过顺便带走不就行了吗?”
尾原对柴田这样说,才硬留下了这几本书。柴田在这年夏天,决定参加提升准警长的考试。七个人中取一人,这是一次录取率相当低的考试。因此他在除执勤以外的时间,片刻也不离考试用的书。
“《警察实务提要》?”
尾原看着拿起的那本书的书名嘟哝着。这是个不痛快的回忆。
三十五岁左右时,尾原也曾经报考过准警长。但三次笔试都没有合格,因此也就死心了。所以至今他的职名还是巡查部长。警察要想发迹成名,就必须突破考试这一关。
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准警长,警长,警视……,每提升一级都得经过考试。
一到考试就发蒙的尾原,目前只好死心踏地地当他的巡查部长级的万年刑警了。不过五年前他也啃过这本《警察实务提要》。
他把《提要》打开来看。
“为什么一写成法律条文就这么难懂呢?”
很早以前拼命背诵过的那些条文用小铅字排得满满的。他一页一页地翻到“外勤警察勤务要则”的第二十五条有关“巡逻”的条款。那上面写道:“担任执勤的人,巡逻时要发挥周密敏锐的观察力和注意力,励行执勤询问,尽可能发现异常或可疑事态,并力求查明其真相——”尾原看到这里,便把书合上了。
直到今天还是很难艰难背诵这么多的条文。至于现场巡逻,他却有不劣于任何人的自信心——。
尾原拿起另一本书,这是专供提升考试用的杂志。它比全是法律条文的“提要”容易多了。首先是因为杂志的名称“警察、考试之友”就比较吸引人.他翻开目录看。
眼光落在“视线的业务”这样一篇短小的论文标题上。“视线……”这一标题吸引着尾原,所以使他有了一读为快的念头。
因为前天,看到举行结婚典礼的新郎和新娘之后,就总也忘不掉“视线”这回事。
文章作者,是著名的产业心理学家T氏。因为是在宜传媒介这一阵地上十分活跃的T氏写的,所以非常通俗易懂。
这篇文章是这样的:
“……本来,俗话说:‘眼睛也象嘴那样会说话’,‘女人不用嘴杀人而是用眼睛杀人’。对于人们来说,这就是‘视线’的微妙之处。无论戏剧还是电影,甚至有‘眼技’之称,由此可见视线的作用是多么受到重视。
而且,在近代职业方面,只用眼看的工作正在不断扩大其领域。
例如,电厂和原子能发电厂的仪表监视员就是如此。眼睛死盯着仪表,监视着有无异常情况,这就是一天的工作。尽管是无聊的工作,但要是稍微怠慢,就可能出重大事故,因而它又是紧张的工作.以致非常容易疲劳。所以从生产效率的角度出发,把这样的工作叫做‘不间断的工作’,就是待命期间也要付给工资。
警察的巡逻工作也与此类似。要用眼睛查看周围是否有行动可疑的人;是否有预兆火警而冒烟的房子;甚至还要注意是否有随地小便的家伙。这全部都是‘视线的业务’。
从广义来说,现代的工作几乎都和‘视线的业务’有关。特别是文化方面的工作更是如此。看报纸、电视、电影等,所有这一切,离开‘视线’就无法存在。
举最浅近的例子吧:象旅馆,情人旅店的接客员,他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在想什么。这也可以说是‘视线的业务’吧……”这篇文章的内容大致如此。
“的确如此。”尾原十分佩服这种见解。
然而,当他反复回味这篇短文中的“不用嘴杀人而是用眼睛杀人”这句话时,那种怀疑又重新出现了。
“有川透那一刹那的视线,就真没有其他的意思吗?”
不仅如此,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怀疑:
“有川透的视线就真的没有借此杀人的意图吗?”
尾原的记忆,急速地追溯着那起抢劫银行案件。
案子是在九月三日下午三点十五分发生的。本街的T互助银行N分行下午三点就把正门的百叶门放下来了。
但是,银行里还有两、三位顾客,也有三点以后进来的顾客。因为为了给急着存款的顾客提供方便,这些人是从后门进来的。任何银行都是这么实行商业政策的,这也是一种必要的权宜之计。
犯人就打扮成这种顾客的模样,从后门溜进了银行。因为是单人犯,所以一进入银行就戴上了假面具。
当行员们发现他的时候,犯人已经站在柜台前,端着枪正注视着他们呢。当他们看到假面具后面罪犯那杀气腾腾的眼神,一时都惊呆了。
“举起手来!”
犯人大声地喊着。
行员们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双手。
“站起来!”
犯人又喊了一声。
柜台旁边的警备员也在犯人的手枪射程之内。犯人敏捷地把视线转到了柜台里面,他是窥视那里的钞票有多少。
不幸被他选中的是办理普通存款的有川透行员。不到三点的时候,本街的农业协会存的两千万元的钞票捆就堆放在有川的办公桌上。
犯人蹭地一下窜到靠近有川座位前的柜台旁,把口袋一下扔了过去。这是条买东西用的布口袋。
“把钱装这口袋里!”
犯人这样命令有川。
“快装!”
犯人的枪口离有川的脸只有三十公分。
惨案就在那一刹那发生了。
突然,犯人横向跑了两米。
“当——”
枪声在银行里响了起来,一个银行员被打死了,他的手依然向前伸展着。这人是有川旁边座位上的高山惠一。从被打死的姿势来看,好象高山行员是伸手要按办公桌下面的警铃时被枪杀的。
犯人并不是单纯的威吓。
银行里立刻出现了血腥的静寂。
“快点!”犯人又窜回到有川面前厉声催促着。这次摆在有川面前的不光是一支普通手枪的威胁,而是一支已经见血的凶器了。
犯人夺过有川用颤抖的手装进钱捆的口袋,又从后门逃走了,其间连一分钟都不到。从进来到逃走也不到五分钟。
犯人逃走之后,“事后诸葛亮”的警铃响彻了整个银行。
不用说,直通附近的派出所和警察局的电铃按钮也按过了以上,就是根据分行长之外十三名行员和三位顾客的证言,把强盗侵入银行时情景的再现出来的。
从最近距离被击中头部的高山行员,送到医院之后就死了。
这在有六万人口的地方小城市里,也算是大案件了。
警察当局立刻活跃起来那就不用说了。况且由于众所周知的强抢三亿元的案件甚嚣尘上的时候,社会上对于抢劫银行案侦察能力的责难更加严厉了。虽然被抢金额只有两千万元,但也是匪徒们测试警察实力强弱的一次事件。
因此,迅速摆开了紧急警戒网,立刻确定了侦察方针。初步的侦察根据是这样两点:
1、暴力团干的勾当。
2、并非有计划的行动,而是钻空子做的案因为:1、用手枪做案,只有暴力团组织的成员才有可能。而且从子弹来看,估计是用相当精致的模型手枪改造的手枪。
2、犯人在做案前三十分钟,到银行附近的繁华街上的玩具店买了假面具。这是非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在这小小的平静的城市里,毫无例外也有暴力团。所以,已经用人海战术对于同暴力团有关系的各种组织进行全面而深入的搜查,那就无须多说了。
然而,另一方面也得想到,这也许是从别的城市流窜进来的暴力团做的案,这样,犯人就有驾车逃走的可能。假如事情是这样,就成了一件难办的案子了。搜查的队伍在紧张之中也怀着一抹担忧的情绪大批出动了。
但是,结果这个案子还是很快地解决了。
这首先是由于老手尾原刑警的特殊功劳。同时也可以说他运气好。
这样的案件,出乎意外的是目击者的证词大多数不可靠。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怖,当事者对犯人的容貌、行动等不一定看得十分清楚、准确。然而,出事的当时有一个人却比较清楚,冷静地观察了事件的过程。
他不是银行员,而是那天来存款的蔬菜店姓林的掌柜的。当时,他在犯人后面稍偏的地方站着。因此,他比被手枪对着前胸的银行员们神经或许松弛一些。
林说:“犯人的服装是黑皮夹克和工装裤。”下面的一句话却成了抓到犯人的重要线索。
“此外,犯人的右耳根处有一个十日元铜币大小的痣。”
“目标清楚了。是朝浦康介。”
在侦察总部的会上,尾原这样明确地说了一句。随后他说:“这人是被暴力团影山组开除的二十岁的阿飞,也可以说是一只失群的狼。最近他缺钱,穷得难熬,可能是要想个什么办法搞些钱,就把银行盯上了……”本部的全体成员都聚精会神地听尾原的说明。
“这小于右耳后面的确有个十日元铜币大小的痣。”
根据尾原的这番话,开始了指名通缉。
朝浦在他落脚的K市的姘头那里终于被埋伏好的尾原刑警亲手逮捕,是在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
这可以说是十分了解黑暗社会的尾原刑警令人佩服的一曲凯歌。
朝浦在一个很坏的环境中长大的,他连中学也没有好好地念完。他没有父亲,只有当妓女的母亲养活他,从十五岁就走上了邪路,给暴力团影山组当腿子。个子长得大,脑子却不好使,这次做案就是毫无计划的,所以把小命也搭上了。因为和头儿的小老婆勾搭上了,所以被逐出帮伙的大门,以致衣食无着。在一次饿着肚子开着偷来的汽车时,想起了手里有模型枪改造的手枪,就打算用这家伙抢劫银行。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逮捕后的审讯由尾原亲自负责。朝浦康介虽然话说得颇三倒四,但还算是老实。一开始还想拼命抵赖,后来还是痛痛快快地招供了,而且前后也没有什么矛盾。正因为如此,所以尾原的心里还有一个疙瘩久久解不开。
犯人的自供状是尾原记录的。如果说得准确些,这个时候他还不是犯人而是被疑者。因为犯人这个称呼是指判刑以后的人。
谁做笔录,各府、道、县的警察当局并没有统一规定。有的县警察局有审讯部长。因为尾原对本案了解得最清楚,所以上边指派尾原担任这一工作,这可以说是最恰当的人选了.朝浦曾经受到过尾原的帮助。
他意识到如今成了仇敌,所以对尾原痛哭起来,以前,尾原曾经亲切关怀过他,设法使他重新做人,可朝浦并没有因此而改邪归正。所以,朝浦可能是感恩于尾原,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毫无保留地回答了。
按目前的诉讼法来说,警察写成的文件,大体上都属于第三类文件,作为证据文件来说,它的作用是有限度的。决定性证据还是物证。在朝浦案件中,手枪、他买的布口袋、假面具等东西,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因此尾原准备慎重而准确地写好这个文件。笔录上用的都是他的原话。比如朝浦说“盗窃”,他决不写成“窃缺。因而后来受到了县警察总部刑警部长的赞扬,认为它是“笔录的模范”,“具有真实感”。
不过,后来尾原一直久久不能忘怀的是下面这一段。
问:为什么开枪?
答:本来没打算开枪,因为我看到那个行员把手伸到了桌子下面、要按警铃,所以就……问: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按警铃的?
答:站在我面前的行员,也就是我让装钱的那个瘦高个子,好象是吃了一惊似地对被打死的那个行员的手看了一眼。我被他的目光吸引,所以就看到了。
问:那么,那个行员那时真的要按警铃了?
答:是的。如果按了,我就完蛋了。我就跑到这个行员的柜台那里,他本来就紧靠我旁边——不过我还没有打算开枪,可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扣动了扳机。
问:你让装钱的那个行员真的看过他身旁那个行员一眼么?
答:是的。
记录这一段的时候,尾原还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问题。然而在通读和誊写过程中,他却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重大的问题。
就是说:在那一瞬间,如果有川没有把视线投向高山手部的动作,就不会发生高山惠一被杀的事件。
话虽如此,可是尾原也并没有想到有川就是故意把视线投向高山手上的。
“然而,即使是无意识也罢……”
尾原曾这么想过。不论怎么说,犯人此时正举枪威胁着大家。在这种威吓之下,谁都害怕再去按铃。但是,如果觉察到自己身旁的同事正要按铃,那么,自己佯装不知道,岂不更合乎常识吗?
尾原想,“即使是无意识也罢……”
就是这一视线把高山杀死了。如果是这样,岂不就是无意识地杀人?
“啊,不能这么看……”
尾原头脑中的另一个尾原这么说了一句。犯人当然是开枪的朝浦。高山之所以被枪杀致死,是由于伸手去按了警铃。
而这是勇敢、崇高的行为。正因为如此,银行为了报答高山惠一而为他举行公司葬,破例付给高额的抚恤金。
“然而——”
尾原这么想。
“那么,如果是故意的呢?”
由于某一种原因,有川怀恨高山,在那种非常事态之下,也正是在那种不比寻常的情况下,他不可能不知道向高山看一眼,就意味着促使他被杀。所以——“但是——”尾原随后也反躬自问过,把事情分析到如此复杂的地步,是不是过分了呢?
“但……”
无论如何,尾原也不能忘怀这个事实。如果有川不把视线投向高山手头,高山就不会被打死。那样,朝浦听到警铃一响说不定就得逃走呢。尾原思来想去没有得出结论。
第二天,尾原把写完的供词笔录交到他的上司侦察一科科长那里时,装作随便闲谈似地问科长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就是这一段。朝浦在供词中讲到,由于有川透把视线投向高山,因而使他发现了高山的行动。科长,这一点,有没有必要传讯参考人有川,取他的参考人笔录呢?”
“哪个哪个?”
科长仔细地看供词笔录,并且仔细思考。他额头上堆起了皱纹。在尾原看来,科长的思路可能和自己的思路是一致的。因为这位科长是东京帝大毕业的,头脑特别锐敏,正因如此,他才做长时间的考虑吧。
考虑的时间的确很长,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科长才开了口。
“还是不必吧。没有必要听取有川谈这个问题了。”
科长以相当肯定的语气这样说。
“朝浦的犯罪行为已是确定无疑的。对于警察来说,证实这一事实是我们的本职。除此之外,没有必要把范围扩大到旁证的事实上去了。”
有川转移视线果真属于旁证吗?因为有一个人就是为此而死的。科长看着尾原的面孔又开口了。大概是由于他从尾原的表情上看得出,尾原还不能同意他的看法。
“那么,如果有川这样讲该怎么办?’他如果这么说,你怎么办呢?是犯人朝浦说得对,还是有川说得对?这就要二者择一了。何况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追究视线这个问题超出了我们警察的业务范围。明白了吗?再有一个问题。”
科长继续说下去。
“你问有川‘你是不是把视线投向高山手上了?’这句话和‘你是不是间接杀死高山的?’是同意语。有无此事那是另外的问题,可是把这样无情的质问强加到有川身上,我们有这样的权力吗?那会使有川一生因此而痛苦的。哪怕是投以怀疑的眼光,也会使他深感痛苦的。这是人道问题。而且视线是不可能留下证据的现象。明白了么?”
科长这么叮嘱着。
“是的。”
尾原回答了一声。看来科长的叮嘱也有几分道理。
“明白就好。还有,可能我爱罗嗦,追究视线,是我们警察业务之外的事情。”
科长这样强调地说。尾原就退出来了。
问题到此就算结束了。
可是,对那个视线根源的疑念,不知为什么总是抓住尾原不放。这一点连尾原自己也不大清楚。
节子和柴田从音乐会回来了。
“真高兴啊!”
节子说。是音乐会使她高兴呢?还是因为和柴田一起去听而感到高兴呢?可能是这两方面都使她高兴,所以才有此快活的声音。
“哎,柴田先生,我做通心粉的奶汁烤菜夜宵,你吃了再走吧!”
节子说。她上过一年家务学校。柴田的公寓离尾原家不到一百米,晚回去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好啊!肚子都饿瘪了。节子的技术可高明咧!”
“唉哟!真会奉承人……也有叔叔那一份嘛。”
听节子说这个“也”字,尾原只苦笑了一下。
“用不了二十分钟,请等一会儿吧!”
节子到厨房去了。
“哎,那个女的我想起来了。”
柴田边把腿伸进烘笼边说。
“哪个女的?”
尾原问。
“喏,就是前天举行婚礼的新娘子嘛。”
“噢!”
尾原不由得把上半身往烘笼前探了探。
“今天的音乐会是在公园的大厅里举行的吧。我也就是在公园里碰到过那个女的,所以我想起来了。”
音乐大厅就建在广阔的公园里。
“全都想起来了,连准确的日子都想起来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没立刻想起来简直可笑,昨天见到的是浓装艳抹的,而我遇到她的时候,是穿着朴素的西装,脸上还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呢。所以才使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去年夏天,那个公园流氓横行,东区警察局总动员,从七月十五日开始,连续三个晚上进行盘查。”
尾原也有这个印象。原来那个公园里成对的男女很多,有伤风纪的事也屡次发生,成了警察格外注意的地点了。光这个问题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抢钱的,有的流氓把男的先威胁走,然后对女的横加迫害,这类案件九月上旬连续发生多起。
“我也从派出所被征调出来了。因为是光棍,还不习惯搞这种盘问,觉得困难重重。那时候不是分小组进行而是单独行动。因为两个大汉在一起走,流氓就加小心了,得让流氓把你错当成流氓——这样我就看到了一对。噢,就在那个葫芦池旁边的藤蔓架下边——”由于节子拿来了啤酒,柴田停止了谈话。
“跟节子没说这个事么?”
等节子拉上门进了厨房,尾原才这么问了一句。
“逮流氓嘛,我才不跟她说这些事呢。”柴田说。
尾原想,对非常细心的未婚妻考虑得满周到的呀。
看起来,柴田谈话的话题也是有所选择时。
“后来呢?”
柴田继续说下去。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这藤蔓架。上级的指示是在弄清楚是不是可疑的家伙之前,必须搞隐蔽活动。
“太黑看不清楚,但模模糊糊能看到两个人在说话,男的约有三十岁左右,女的有二十二、三岁。周围很安静,因此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谈话。”
柴田是这样讲的:
“……我听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的谈话。
‘别犹豫了,要拿出点勇气呀!’
男的说。
‘我们彼此这样相爱,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我愿正式向你求婚。到你家直接去见你的父母也行埃’‘唉,再等等……’这是一个纤细的女人声音。
‘结婚必须是彼此相爱的人哪。订了婚如果不中意,也可以提出解除婚约嘛。你和他不就是订婚阶段吗?难道说直到现在你还把我和他放在天秤上掂量轻重么?’‘怎么能这么无情地说……我,爱你!’‘既然这样就不该有什么妨碍的了。’‘可是,我父母却相信现在订的婚是再好不过的呢。要是突然一说,他们准会吓一跳的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我去有条有理郑重其事地跟你父母说个明白么?’‘再稍等等……因为我要跟父母讲,和那个人解除婚约。所以……,‘真的?’‘嗯!’‘什么时候?’‘我下决心了,一星期之内’就是这么一段对话。我断定这是一对正经的男女。所以就大声地自报姓名走到这两个人跟前去。我觉得善良的市民,或者是处于苦恼中的恋人,如果做了暴力流氓的牺牲品,那可是灾难。
我走到他俩跟前,他俩好象吃了一惊,我把情况对他们说了,‘这一带最近很不安全’,这样,他们完全理解我的话,就回去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位新娘。”
“大黑天也看得清面孔么?”
“不,我亮着手电……这位姑娘由于恐惧和胆怯而睁得圆圆的大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么那个男的就是那天的新郎喽?”
“不!不是那个。看来那两个人的恋爱没有成功。人生是漫长的呀,究竟谁幸福,还不知道呢。而且,前天那位新郎是否就是那姑娘想解除婚约的对象,还不知道……”柴田自己就选择了和节子对相对看之后才来往的稳妥的道路。
“我要问……现在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模样吗?”
“记得呀!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经验,所以不论男的还是女的,现在仍然形象鲜明哪。”
“那么,要是拿出照片来,问你是这个男的吗?。你能够——”“嗯?谁有那样的照片?”
“我呀!”
“别开玩笑了。你是说让我看一个偶然相遇的人的照片吗?”
不是玩笑。尾原想,说不定就是他,的确想查证一下。那年夏天的夜晚藤蔓架下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抢劫银行案件中.由于有川转移视线而被打死的那个高山惠一。
第二夫,尾原在警察局里把高山惠一的照片拿给柴田看。
当然这不是被害现场的拍照。他穿着整整齐齐的西服,的确是银行员高山惠一的照片……与报纸上登载的有所不同,拍得很清晰。
“就是这个人!”
柴田睁大了眼睛说。“尾原先生,你怎么知道的?先告诉我怎么得到这张照片的?”
据原按捺不住探索的念头。
他利用执勤外的时间把T互助银行N分行的警备员丹崎叫到咖啡馆。丹崎警备员由于抢劫案件很快破案,很感激尾原。
不难想象,这个案件如果没有破案,丹崎也有被追究责任的可能。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个人名义,想问一问——”“好。问什么都行……凡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是这么个事儿,那个有川最近刚结婚吧?”
“是的。”
“订婚期间是相当长吧?”
“啊,不管怎么说,对方是个常务董事的小姐——必须当上股长才行,这是对方早就提出来的要求。所以订婚期有两年左右。这期间这位小姐在这个分行工作了一年。”
“哦,也许以为我问得奇怪,这中间没有发生过解除婚约的事吗?”
“略有耳闻。大概就是去年八月吧?”
“也就是抢劫案件发生前一个月喽?”
“不过,这都是不可靠的传闻罢了。”
“为什么?”
“很清楚,从那以后过了六个月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了嘛!由此可见,因为是常务董事的小姐的婚事,纯粹是一些爱吃醋的人造的谣。”
“不过曾经有过这种传说吧7”
“这倒是。”
“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结婚前?叫春日江飒子。”
“我还想问个奇怪的问题:那位飒子小姐和死的高山惠一先生之间有什么风言风语吧?”
“啊,要是那么说……不过飒子小姐也好,还是高山先生也好,对他们的评价都很好——他们难免要成为议论的对象。”
越是怀疑就越觉得有川的视线有意识的可能性大。
在那起抢劫案件之前一个多月,与春日江家一度提出与有川解除婚约的日期是相吻合的。这个情况,可以想象,有川很快就会知道。因此他对高山怀恨在心,这也是很自然的。
那时,突然发生的抢劫案件,如果大胆想象的话,高山的确是个勇敢的人。
在强盗面前伸手要按警铃这种举动可以证明这个论断。强烈要求春日江飒子和有川解除婚约的事情也足资证明。
就在那一刹那——
有川认识到高山那勇敢的行为。如果看他一眼,强盗就会向高山开枪吧,即使在这样的刹那之间,有川他会想到的。
于是——
有川把视线投向高山的手。
砰地一声.高山死了。
尾原闭着眼睛。他认为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然而……
尾原又陷人了沉思.
八
“放心吧,叔叔.”柴田说。在尾原家里,柴田已经随便地称呼尾原为叔叔了,“那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尾原这样果断地刹住了话题。
对于由衷地相信警察职务的高尚,今后按这条道路大踏步走下去的柴田国夫来说,象这种无从打听明白的事情,就不必让他知道了.而且,对于自己的未婚妻十分信赖的柴田,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女人的心是那么变化无常。这就是说,高山死后六个月.飒子就又投向原来的未婚夫有川的怀抱了。不过,尾原并没有责难春日江飒子变节的意思。
不仅如此,尾原决定就此停止对有川透的追查。
然而,他愿把表达人们意图的表现形式的“视线”也能杀死人这件事,铭记在心里。他想,永远也不向别人讲,那是为了尊重充满善意的人们的尊严,所以……“夏天准警长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尾原问柴田。
“自信能成功!”
柴田回答。并用热情的视线注视着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