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带剑
那只圆圆胖胖的蓝色机器猫,在我的年代叫做小叮当,现在改名成哆啦A梦,它拥有来自二十二世纪各式各样神奇的道具,而在这之中,“如果电话亭”(もしもボックス)绝对是排名前三的佼佼者。
你只要走进电话亭、拿起听筒,说出你心目中的幻想世界,等待铃声响起,电话亭就会创造出你所希望的世界模样。
多么荒谬又梦幻啊。
【第一天】
我叫阿国,今年三十四岁,是一名单身的货车司机。
因为三十四岁,所以我的脸庞有些岁月的风霜,甚至额头发线有逐步后退的趋势。因为单身,所以总是寂寞空虚觉得冷,总是在上下高速公路交流道前的路旁流连,看那一家比一家还要霓虹清凉的槟榔摊,是不是又有年轻幼齿的新美眉登台,或是又推出了什么火辣的养眼服装。就像现在,我刚送完货,正开着漆成草绿色的大货车,准备从桃园忠义路接国道一号回台北。
但我的时速不到三十公里,因为我发现了极不寻常的事。
只见一路上冷冷清清,商家零零落落,竟然连一家槟榔摊、一位“槟榔西施”也没有。
我皱眉,放慢车速看着平日熟悉的街景,这条路我开了上百次,没有道理会认错路,更没有道理才几天的时间,整条路的槟榔摊就都收拾得一干二净、关门大吉,连个铁皮屋都没留下。
看不到热裤薄纱,我整个人都觉得心头烦闷,而且困惑,索性将货车停在路旁,走进7-11想喝瓶沙士降降火气。
“你好,欢迎光临。”店员竟然站在门口鞠躬迎接我,整间便利店空荡荡的,没有其他客人,而我很快就发现原因,是一个诡异莫名的原因。
──7-11里头竟然没有卖食物。
没有啤酒、汽水、御饭团、思乐冰、面包、绿茶、口香糖、棒冰、茶叶蛋、大亨堡、关东煮、洋芋片、泡面、糖果、牛奶、果汁、巧克力……没有,除了各式各样的矿泉水以外,没有任何可以食用的东西。
偌大却没有食物的7-11里,堆满了书籍杂志、衣服帽子、内衣裤、纸尿裤、五金机油、玩具、佛具、文具、婴儿用品、情趣用品、手工艺品、3C产品等等,千奇百怪,像是一间定位不明的杂货店。
我满脸狐疑,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到柜台结账,顺口向短卷发的女店员问道:“咦,你们店里真特别啊,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卖啊?”
“啊?”女店员脸色大变,手中接过的矿泉水砰一声掉到桌上。
“呃。”我皱眉,她大惊小怪的反应实在莫名其妙,“我是问,你们店里怎么没有卖面包啊、御饭团、关东煮之类的,万一客人肚子饿怎么办?”
“什么?你说我们没有卖什么?”她想再次确认而发出的声音,竟然该死地在颤抖,眼睛还汪汪地涌出泪水。
“面包!御饭团!关东煮!”我大声吼道,快受不了这个脑袋有洞的家伙。
“哇!”她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蹲了下去躲在柜台旁,一边哭泣,一边疯狂地喃喃自语,“不要伤害我,拜托,不要伤害我,我只是来打工的……”
“呃,搞什么啊。”我傻眼,面对神经病,我也只能无奈摇摇头,径自放了二十元硬币在桌上,拿了矿泉水走出便利店。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不过就是运气很背,进到一家莫名其妙的便利店,遇到一位更加莫名其妙的店员罢了,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等到我晚上七点多回到台北,停好货车,独自在街上溜达时,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没有牛肉面、没有饮料店、没有麦当劳、没有卤味摊、没有自助餐、没有烧烤热炒和生啤酒,没有,什么都没有。难以置信的我,发疯似的跑了好几条街,却真的一家卖吃的店都没有,我就像走进了平行宇宙里的诡异城市,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却被凭空剥夺掉所有提供饮食的店家。
更让人崩溃的是,送货搬运一整天,中午只随便吃了十颗水饺,我现在肚子饿坏了,而家里可是连一碗泡面都没有,所以前方不远处闪烁蓝色招牌的全联,是我最后的希望。
但我一走进店里,就知道希望彻底破灭了。
店里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却没有一样是可以吃喝的,我看着眼前摆满柜子的国中小参考书,彻底崩溃。
“你们这家店那么大,却什么吃的都不卖,这样对吗?”我不管柜台排队的其他顾客,径自粗鲁地冲着店员问道。
“啊?我们店里不卖那种东西。”戴着粗框眼镜的年轻男店员表情虽然讶异,但依旧冷静地回答我。
“那种东西?什么叫那种东西?”正在饿肚子,听到他这样无厘头却又一副理所当然的回答,满肚子火都起来了,用力地拍桌吼道,“你们肚子饿不用吃饭是不是啊?奇怪耶你!”
面对我的质问,这头壳坏去的家伙,竟然拿起桌底下的电话报警,其他顾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先前在监狱蹲过的我,天生对警察过敏,不想惹祸上身,只好摸摸鼻子闪人,留下店里众人侧目的怪异眼光。
回到家中,我翻箱倒柜,却连一包可乐果也找不到,只好胡乱灌了整瓶矿泉水,抱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入睡。
【第二天】
美好的休息日早晨,我在台北街头找不到早餐店。
公园里有老人在打太极拳,公车站有学生在等公交车,路旁有上班族在看报纸,但整座城市就是没有人在吃早餐。
我站在路口,看着原本最常去的麦当劳,现在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商业大楼,那个大大的黄色“M”字,就这样人间蒸发掉──突然一阵凉风吹过,我打了哆嗦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而是恐怖的真实。
我拨了通电话给死党大头,他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也许他能告诉我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阿国喔?这么早干嘛啦!”大头的声音听起来,是被电话声挖起床的。
“约你出来玩啊!起床啦,懒猪!”我笑骂。
“约个头啦!是要去哪儿啦?我还想睡耶。”大头打着哈欠,勉为其难地接受我的邀约。
“先吃早餐再说啦,我肚子快饿死了。”我再自然不过地说。
但电话那头却沉默了。
“喂,大头,有没有听到?”我以为是信号不好。
“阿国,我没在碰那种东西的。”他的语气突然严肃地正经八百,“是兄弟才跟你说,改掉这毛病,那会害死你的!”
“喂!”我还想追问清楚,电话却已经无情地挂断了。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试图厘清我所身处的诡异处境。
首先,我找过不知多少家超市,不管哪里都没有卖吃的,应该是可以确定了,而人们竟然把吃东西这回事看成犯罪,他们不仅不吃东西,还严重歧视像我这样想吃东西的正常人。
那我该怎么办?他们不吃东西看起来似乎可以活得好好的,但我不停哀叫的肚子可受不了。
后来,我在街上闲晃了一天,当然依旧没有发现卖吃的店家,越走只是越让自己消耗体力,而加倍饥饿罢了,天还没黑我就放弃了。回到家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体内泉涌的饥饿感,不断地干扰我的思绪,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也只能坐视它,一筹莫展。
那晚我做了个梦,许多熟悉的美食在梦里和我相见欢,我吃得大快朵颐好不开心,但真实世界只有半夜胃抽痛醒来的满身冷汗。
【第三天】
我很后悔一早起来,就打电话回南投老家,跟老妈说我很想念她炖的药膳排骨,因为电话那头的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希望我浪子回头,不要去碰那些吃的,要脚踏实地好好做人。
对啦,我想吃个药膳排骨就是十恶不赦,我也懒得再多做解释,直接将手机关机。
我很饿。
我已经超过四十小时没吃东西了,就算是参加“饥饿三十”也不是这样搞的,于是我选择出门碰碰运气,事情也许还没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刚好让我遇见了他。
一个理平头的中年男子,看出蹲在学校围墙外、饿得快抬不起头的我样子有异,只见他鬼鬼祟祟地接近我,试探性地问道:
“饿吗?”
我听了差点没喷泪,总算遇到一个讲人话的,我连忙猛点头,饥饿的口水从舌底不断涌出,正想说些什么,来表示我的激动时──
“跟我走。”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处张望后,才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跟在他背后约莫两步的距离,越过斑马线穿过公园,我们走进老旧住宅区里,进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疑神疑鬼的他,探头确认没有被人跟踪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罐脏兮兮的罐头。
脏兮兮没关系,重点在于它是一个罐,是我所熟悉怀念的、配饭下面的好朋友,黄色外包装的肉酱罐头,在我眼里,像正在闪闪散发光芒一般。
“三千元。”他伸手,神色紧张的他,焦急地跟我要钱。
“三千元?”惊讶的我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这种要求我这辈子还真是没听过,一个肉酱罐头想跟我收三千元?
面对我的质疑,他虽然皱眉,却也没再多说,收起罐头就打算走人。
我后来还是买下了那个罐头,毕竟物以稀为贵,在这个看似没有食物的世界里,就算再多花十倍的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即便它是一个已经过期三个月的罐头。
回到家中,我迫不急待地拉开罐头拉环,肉酱香味瞬间溢了出来,像是将我从噩梦中唤醒,我贪婪地用汤匙一口口地挖食,肉块与油脂慢慢滑入我的食道,寸寸地抚慰我空虚的胃。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当我还沉浸在食物与饥饿的美妙对抗中时,屋外突然传来急躁而不耐烦的门铃声。
“谁啊?”左手拿着罐头,汤匙还含在嘴巴里,舍不得离开食物美妙滋味的我,打开了门。
──精确地说,门才刚刚打开一个小缝,我就跟门一起被一只粗鲁的大脚给踹开。
我跌倒在地,疼痛而晃动的视角中,两名男子突然冲了进来,手上还拿着枪,森寒的枪口竟然指着我。
“警察!不要动!”
站的离我比较近、中等身材,嘴巴正下方有颗黑痣的中年男子,一手拿枪,一手拿着红色的刑警证大喝道。
“呃,这是什么状况?”一头雾水的我,只能从嘴里拿出汤匙,呆呆躺在地上看着他们。
而另一名留着利落平头、看起来短小精悍的年轻警察,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走我的汤匙跟罐头,交给黑痣警察装进证物袋内,他自己则用流畅的动作将我铐上警铐。
“现在依食用有机物罪的现行犯逮捕你,请你跟我们回分局一趟。”平头警察将我提了起来,从后头压住我的肩膀,迫使我往门外走。
“喂!不对吧?我只是在家里吃个罐头耶?这犯什么罪?喂……警察打人啊!喂……”我大声嚷嚷,完全无法接受什么食用有机物这种听都没听过的鬼罪名,但两名警察充耳不闻,硬是把我押上了警车。
分局,侦查队。
由黑痣警察询问我,平头警察则负责打笔录。
“你需要请律师吗?”
“不用,我只希望快点放我走。”
“你为什么要食用罐头?”
“因为我肚子饿。”我翻了翻白眼,这什么白烂问题。
“你的罐头从哪里取得?”
“跟一个男的买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是在和平高中外面遇见他的。”
“你用多少代价取得?”
“三千元。”说完我不禁扑嗤笑了出来,现在想想还真的很荒谬,竟然花了三千块买一个罐头。
“罐头里面装什么东西?”
“肉酱啊。”
“你用什么方式食用罐头?”
“用汤匙挖啊。”
“是扣案的这只汤匙吗?”黑痣警察提示证物袋里的汤匙。
“是啊。”我再度翻了翻白眼。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笔录做了快一个小时,做完警察还对我按指纹、拍照、采集尿液等有的没的,好不容易分局侦查队的程序都结束了,他们竟然还把我移送到“地检署”去。
我坐在警车上,只吃了半罐罐头的肠胃,又开始饥饿地哀鸣。
“地检署”,内勤侦查庭。
男检察官看起来四十出头年纪,戴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金框眼镜,面上表情严肃而紧绷。
“苏正国,你涉犯食用有机物罪,你可以保持缄默,无须违背自己的意思陈述,你可以选任律师,可以请求调查有利的证据,如果你是中低收入户或原住民,可以请求法律扶助。以上权利,你清楚吗?”
“我有意见。”我大大摇头,完全不清楚这个神经病的罪名,“什么叫做食用有机物罪?吃肉酱也犯法吗?”
检察官依旧面无表情,将桌上的“六法全书”交给法警,法警将它翻开给我看。
“有机物危害防制条例,第十条第一项,食用有机物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应并科鞭刑。”
看完条文,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尤其读到最后“鞭刑”两个字时,更是胆颤地打了哆嗦,台湾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不人道的刑罚,“人权团体”难道没有好好把关吗?
“今天下午一点二十三分,你是不是在家中食用肉酱罐头被警察查获?”检察官问道,镜片后的双眼显得更加锐利。
“是。”我现在脑袋昏沉沉的,不断想象传说中在遥远的新加坡国度,那个惨绝人寰的鞭刑。
“提示分局侦查队的初步鉴定报告,你的采尿结果经化验,有机物代谢呈阳性反应,你有没有意见﹖”检察官请法警将鉴定报告交给我。
“没有意见,我是真的有吃肉酱。”我的脑袋依旧无法思考,难道我真的会因为吃肉酱,就被他们吊起来打吗?实在是太疯狂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好,因为你自白犯罪,又有尿液初步鉴定报告为证,我将依有机物危害防制条例第十条第一项规定,向法院声请羁押与实时处分。”检察官有条不紊地说着,像在处理再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但在我听来,他嘴里说的满是疯狂的外星语言。
“我不服!吃肉酱就要羁押么?什么鞭刑?我要见律师!我要开记者会!你们疯了!你们全部都疯了!”我声嘶力竭地反抗,不管是言语或是肢体,但侦查庭外冲进来几个法警,三两下就将我制服,并铐上脚镣手铐,在情绪激动的混乱视线中,我隐约看见侦查庭上穿着紫色法袍的检察官,推了推他的金边眼镜,暗暗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程序飞快地进行,在三个小时之内,我经历了拘留室、囚车、羁押庭,女法官毫不留情地判了我三个月有期徒刑及鞭刑十二下,我的律师只能拍拍我的肩膀,说他尽力了。晚上九点多,我穿着受刑人的汗衫短裤,被两名狱警架在阴暗的监狱甬道上,拖行着脚步,回荡着脚镣哐啷哐啷的声响。
站在尽头等我的,是一位穿着白袍、医生模样的老先生,他向狱警点了点头,狱警开始分工合作扒掉我的衣服,完全赤裸的我,被量了耳温与血压,老医生拿听诊器听了听我的胸部、手指按压我的腹部等检查后,向狱警表示我的身体没有问题,于是我被带了进去,光溜溜地进入那个从来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地方。
鞭刑室。
里头站着一个狱警,而身材魁梧的他,手里的“东西”,完全抓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条长约一百二十公分、手指头粗细的藤鞭。
我放弃了所有抵抗,打从被那两个警察逮捕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抵抗只是白费力气,甚至会让自己吃上更多苦头,我就像一摊烂泥一样被丢上刑架,没办法,我的双腿早已被想象的恐惧震慑到无法动弹。我趴在长桌般的刑架上,两名狱警将我的双手双脚牢牢地与刑架捆绑,我像是弯曲成九十度的待宰肉块,露着滑稽翘高的光屁股。
等狱警都停下动作,整间鞭刑室就陷入了一片死寂,等待是这段过程最难熬的折磨。
“第一鞭。”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开口说,然后鞭子破空的声音疾速响起。
“啪。”鞭子像一把利刃,飞快地在我的臀部留下一道深刻入里的疼痛,我看不见伤口,但剧痛却疯狂地将我撕裂。
然后,“第二鞭。”
第一道疼痛还没过去,更强的裂痛又如海啸般涌起,我的感官被爆炸撑大,刺激得泪水鼻水爬满脸庞,我惨叫,我哀号,我愿意用一切交换,快停止那条鞭子。
然后,“第三鞭。”
痛,至痛,彻底崩溃的疼痛。
嘶哑的喉咙,早已无法承载这般巨痛,我放弃哀叫,竟连呼吸都传递着疼痛。
然后。
“第四鞭”、“第五鞭”、“第六鞭”、“第七鞭”、“第……”
我已听不清楚行刑狱警的那些计数,在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视线中,我隐约看见,在阴暗的鞭刑室角落,有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女生,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阴沉沉地看着我,那双同样阴暗的眼睛,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哀怨。
我很清楚那是幻觉,但也顾不了那些幻觉了,因为臀部崩裂的疼痛、鲜血、知觉、惨叫,打从心底的最深处,正四分五裂地拉扯我的灵魂,我被打晕了过去。
当我在黑暗中醒来时,鞭刑室的噩梦都已远离,我趴在独居牢房的硬板床上,麻痹而失去知觉的臀部,像不是我的一样,累赘似的垂在我的下半身。
接下来,我必须在这个不到两坪的狭小牢房,度过我被判的、那该死的三个月有期徒刑。
但这都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又经过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我的肚子理所当然地感到严重的饥饿,肠胃仿佛纠结在一块,我感觉到胃酸在我的腹部乱窜,正奔流着岩浆般烧灼的饥饿。
【第九十四天】
我无法详细描述这三个月服刑的过程,毕竟那股有如鬼魅的饥饿,不断地干扰我的理性,我无法理解或想象,监所里的生活如果剥夺掉三餐,该怎么度过。而这段期间,我也常常因为极度饥饿而冒冷汗、视力模糊、晕眩,乃至昏迷,但监狱医师的诊断结果,却显示我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更严苛的解释,就是我在装病,于是换来了强度加倍的惩罚,不仅狱警一个比一个爱整我、刁难我,就连狱友都看我不顺眼,私底下对我动手动脚,而狱警对我身上与日俱增的不明伤疤与瘀青,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生存,我只好极力隐瞒自己的饥饿,即便所有生理的反应都向我发出警告,我还是咬牙忍耐下来,有太多夜晚我蜷缩在墙角床边,像是毒瘾发作的“毒虫“一般,让饥饿恣意地吞噬我的五脏六腑。
我好饿,好饿。真的好饿……
当我出监时,我的体重比入狱时减少了十七公斤,我走出监狱时,双手双脚都在颤抖,因为虚弱,更因为饥饿,我知道一切都已来到了边缘,于是我回到布满灰尘的家中,拿了货车钥匙就往外走,我开着货车上路,当然不是送货,被关了三个月,想必早就被老板炒鱿鱼了,我只是知道自己必须要逃,逃离这里,逃离饥饿,逃离这个疯掉的世界──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也许在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又或许我真的命不该绝,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货车行驶在省道上,当三个多月未进食的饥饿,即将一拳击毙了无生趣的我连同正在驾驶的这辆货车,令我们一起撞向毁灭时,我目睹了一场车祸。
我前方的黑色休旅车,面对一只突然从路旁冲出的黑色土狗,刹车不及,直接将它碾了过去,差点打滑翻车的休旅车也没多作停留,反而加速驶离现场。
那条一命呜呼的土狗,就这样躺在地上,破裂的肚子流溢出黄白肠液与红色鲜血,它的眼睛没有阖上,还圆睁着车祸瞬间反应不及的惊恐双目。
来来往往的车辆都绕过了它,没有人愿意停车下来多看死状凄惨的它一眼──除了我,我将货车停在路旁,下车走近它的尸身。
省道上来去的车辆不少,于是我先将它拖到一旁,而在这个过程中,我闻到呛鼻的血腥味,那是生物体内最原始的气味。
我吞了吞口水。
我的手沾染了它的体液,从它破裂的肚子流出的体液。
我将它慢慢放进了嘴里,吸吮。
我想我疯了,无法承受的饥饿已经将我逼疯。
味蕾传来的滋味,竟是那么无法抑制的令人贪婪的美味,虽然满嘴的血腥滑腻,却扎实地带给我“肉”与“食物”的认知,我积压已久的饥饿,开始一点一滴地得到解救,我忍不住狼吞虎咽起它的尸身,不管我脸上身上溅满的液体多么狼狈,我只知道要不断地用“塞入”与”吞咽”寻得满足。
而当体内如火焚的饥饿稍稍得到遏止后,我才发现周遭放慢速度的车辆,里头有很多不友善的眼光。
我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被鞭刑,又为什么被足足关了三个月,于是我抓起它残剩的尸体往货车上跑,我知道自己必须要逃,刚刚目睹我当街吃狗的民众,也许有人已经报警了,我不能再被警察抓到了。
我继续开着货车,行驶在逃逸的路上,嘴里却停不下咀嚼一块块的皮毛、生肉与血水。
我想,我至少能躲掉一阵子的饥饿吧。
【第一百零三天】
清晨,我刚刚才从嘉义市区躲掉一辆警车的追缉,浑身冒冷汗、余悸犹存,体内的饥饿更盛,自从上次那条狗之后,我不知道又几天没有进食了,忍耐又已来到了边缘,手握方向盘的我,随时都会和理智一同出轨。
前方路口由黄灯转成红灯,我右前方车道的轿车,已在路口停下,而我看见斑马线上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正蹒跚地走过路口。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饿了。
我没有放慢速度,反而重重地踩下油门。
【第零天】
“苏正国!苏正国!起来了。”
我在睡梦中被轻易唤醒,事实上,宣判后的这几个月,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
牢房外来了两名狱警,透过深夜铁窗外的黯淡月光,我依稀看见他们的面容,一位年纪较大,中等身材,嘴巴正下方有颗黑痣;较年轻的另一位则留着利落平头,看起来短小精悍。平头狱警拿了一套新衣服叫我换上,我明白他的意思,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即便如此,我拿着衣服的手却仍止不住颤抖,我的动作很慢,换了有生以来最久的一次衣服。
然后,我跟他们走出了牢房,他们一左一右带着我往前走,我的脚步很慢,不是因为沉重的脚镣,而是我知道,在深夜里等着我的是什么。
“阿国大仔,怎么这样慢吞吞的啊?”平头狱警似笑非笑地挖苦我。
“你会怕吗?”黑痣狱警也加入嘲讽。
我沉默,此刻根本没心情去搭理他们。
“怕什么啦!你把肉票活活饿死的时候,怎么不会怕?”平头狱警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情绪。
我依旧沉默,尽管被他的话又挑起对那天场景的回忆,披头散发地她蜷缩在地,活像条干瘪的虫。
你问我会不会对她感到亏欠?
前往刑场的路不够长,所以我无法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寂静的深夜,被我手铐脚镣的哐啷哐啷声划过,我一路来到刑场旁的侦查庭。
里头等待我的,是穿着黑色法袍的书记官,以及穿着紫色法袍、戴金框眼镜、四十岁出头的男检察官。
检察官确认我的身份之后,说待会儿要执行死刑,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想说话,脑中却只充满了不想死的惧怕与脆弱,我的嘴唇发颤,没想到到最后,我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检察官请我离开侦查庭时,我瞥见他推了推金框眼镜,暗暗地叹了口气。
离开侦查庭,距离刑场不过就剩下几十公尺。
刑场地上铺满了黄沙,中央垫着一床棉被,而在一旁的小方桌上头则摆着卤味、包子、馒头、牛肉等饭菜,还有一瓶高粱酒跟一包香烟。
我知道,这是传闻中的最后一餐,但现在全身软弱无力的我,只感觉体内翻搅着恶心,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于是我只能用颤抖的手点了根烟,让烟雾弥漫视线,模糊我不愿面对的真实。
但该来的总是躲不掉,大概十几分钟吧,身材魁梧的枪手已经准备就绪,我被两名狱警带到刑场中央那床棉被上,我趴了上去,法医从颈后注射麻醉药剂,据他的说法,我八秒内就会失去意识。
然后,整座刑场陷入一片死寂。
我知道,枪手正在我身后用枪指着我,而我不敢倒数自己的人生还剩下几秒,我拚命地张口呼气,眼睛尽我所能地环视四周,每一口、每一眼,都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看见她就躺在我面前,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地,活像条干瘪的虫,关不上的眼里,有说不出的怨恨。
然后我听见枪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