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带剑
我喜欢像现在这样,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旁边熟睡的是大学学妹小蕾,她身上还留着我们的汗水与气味,之所以这么生疏地称呼她,是因为我已经有一位交往多年的女友,而小蕾就跟那些陪过我看天花板的女生一样,我们可以为自己制造许多愉快的夜晚,却都明白没有必要为彼此的生活平添困扰。
我们始终遵守这样的游戏规则,所以称她为“小三”太过沉重,她就只是我一位很喜欢的大学学妹,小蕾。
在昏暗房内看着天花板的我毫无睡意,因为我始终注意着时间,细心计算自己还能享受这样的氛围多久。
床边的方形闹钟显示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四分,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每周三固定加班的女友依婷就会提着宵夜跟啤酒回家,所以我现在必须起身准备,才有充足的时间来掩饰这个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夜晚。
我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吵醒了小蕾,赤裸上身的她整了整散落的长发,看着正在穿衣服的我,大大的眼睛里有些哀怨。
“这么早就要走了喔?”她嘟起粉嫩的唇。
“对啊,时间差不多了。”我耸肩,检视自己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好,走啰!下礼拜再来看你。”
我走近床边,用吻别慰藉她有所不甘的嘴。
“好啦。”她的双手环抱住我的脖颈,贴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你今天晚上表现得很棒喔!嘻嘻。”
我哂然,摸了摸她的头,像离开一只心爱的宠物猫似的。
我在晚上九点五十五分回到租屋处,也就是我和依婷同居的家,依照往例,还有半小时左右的余裕时间,可以让我洗个澡换上睡衣,让自己跟宅在家里上网看电视的乖宝宝一样,殷勤等待辛苦加班的女友归来。
是啊,依照往例。
但今天却偏偏颠覆了往例,也颠覆了我所认知的世界。
我一打开门,看见房内的灯光就察觉到不寻常的气味,带点咸、带点苦,又带点酸。
是依婷,今天本来应该加班的她却比我还要早回家。
她坐在我的计算机桌前,屏幕显示着我和小蕾的FB讯息画面,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我的密码,或许我不该用我们两人的纪念日去组合愚蠢的密码,愚蠢到现在我们可能再也不需要去纪念那天了。
“为什么?”
其实她只有这样一个疑问。
她又哭又笑,对着我又打又踢,她歇斯底里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毫无顾忌、激烈而沉痛地大声咆哮,她像是要用全部的力气去找寻答案。
但亲爱的,答案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
“对不起。”所以我也只回了她这么一句。
“滚!你滚!”她嘶哑着,泪水灼伤了她的喉咙与脸庞,“去找你的王八蛋学妹啊!”
计算机桌旁的玻璃杯跟着这句话一起砸了过来,我知道六年多的情感瓦解不是任何人的理性可以阻止,所以我留在现场也无济于事,于是我离开了,留下一地破碎的玻璃与破碎的她。
巨大冲击的夜晚,其实我非常难过,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甚至打从心底认真考虑过,再过个几年,我应该会娶她,然后永远只让她一个人陪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可惜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长叹了口气,按下小蕾公寓的门铃。
小蕾毕竟是懂我的,当她了解我回家和依婷发生的事之后,她没有太多的介入与安慰,而我也完全不需要那种东西,现在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栖身之所,一个能让我安静沉淀的空间。
我们没多久就睡了,小蕾倚着我的手臂睡去,我则是独自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与依婷交往时的情景一幕幕不断涌现脑海,像是在做最后的巡礼。
然后我收到依婷传来的短信。
我下床,拿着手机坐在窗边,深吸了一口气才点开来看,因为我知道这将是她对我们感情最沉痛的告别。
“你能劈腿,我就不能劈吗?”
“﹖”
我傻眼,检查了手机画面,确定这则短信是来自依婷的手机。
然后我苦笑,苦涩异常的苦笑。
依婷,你真不愧是跟我生活六年多的女孩,完全清楚如何让我束手无策。
是啊,如果你也去找个男床伴,遵守和我一样的游戏规则,那我们还能够继续交往下去吗?
我边想边觉得脸庞火辣辣的,因为心里的羞耻感告诉我,我可能无法接受拥有男床伴的你。而我也知道,你其实只是想让我反省自己是多么地恶心与虚伪。
对不起……我在想要回复的短信中打了这三个字就止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亏欠,我可能还在想措词,但也有可能是在想是不是该由我来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希望由我来提分手吗?
正犹豫着,依婷又传了封短信过来。
“看窗外,我劈腿劈得漂亮吗?:) ”
我下意识地拉开窗帘往外看。
这里是十二楼。
依婷从空中坠了下去。
我和急速下坠的她,隔着玻璃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是微笑,濒临崩溃边界,不带丝毫温度的微笑。
然后。
沉闷的一声重响。
像痛击我胸口的重拳,我登时腿软跪倒在地,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
十二楼的底下,她的手机碎裂在地,而她头上脚下的跳楼方式,落地前,她硬是张开了双腿,重击破碎之后,她有那么一瞬,宛如在血泊中劈腿的芭蕾舞者。
我想哀嚎,却喊不出声音,恐惧紧紧地掐住我的喉咙。
无法思考的我只能缩在窗边墙角,彻底地哭,彻底地崩溃。
不平静的深夜,没多久就加进了小蕾的惨叫声、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围观民众议论纷纷的碎语声,尖锐嘈杂,瘫痪了我的感官。
我的手机摔落在一旁,那句“对不起”的短信永远都发不出去了。
但隔天,我很快就为未来做了决定。
依婷死了,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事实,我再后悔再难过也起不了作用,我知道她死前对我充满了怨恨,但我能怎么样呢?我是烂人,你就离开我就好了啊!为什么要自杀呢?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啊!
于是我选择逃离,逃离与依婷有关的一切。
包括租屋、包括公司、包括台北、包括小蕾、包括我们认识的所有共同的朋友,我只想要告别一切,换取重新的开始。
所以我辞掉了工作,换了手机,用最快的速度搬家,搬离了台北,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我在苗栗租了一间便宜的套房,八坪左右的空间并不大,里头只有简陋的家具,甚至连冷气都没有,炎热的八月夏天我所能依靠的,只剩下那台挂在天花板上的老旧吊扇。
夜里,我躺在还不习惯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中央的那台老旧吊扇,听着它发出的吱嘎声响,转啊转的,但它却未曾带我转出回忆的漩涡,反而令我越陷越深,让我在深夜里惊醒,冷汗濡湿了我的背——遗忘终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就像伤痕,会在你独处时猛烈地发痛。
于是我想办法让自己忙碌,尽量避免自己独处的时刻,而我也很快地找到超商的打工机会,第一天上班就上到晚上十点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但该死的吊扇竟然在这时罢工,转了几下就不转了,我实在受不了夏天闷热的室内,只好冲了个冷水澡,单穿一条内裤上床睡觉。
身体疲累不堪的我,却不知为何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于是我索性看着天花板上坏掉的吊扇发呆。
我原本在想今天在超商打工发生的琐事,但这个夜实在太安静了,让我不禁又想起关于依婷的事。
很多不好的事。
譬如,那天之后我有看到媒体报导,法医说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跳楼自杀方式。
譬如,某个谈话性节目的名嘴说,依婷自杀时穿着红色套装,一定是打算死后变成厉鬼回来复仇。
又譬如,今天是八月十三日,是依婷过世的第七天。
叮咚。
手机的短信声让我惊吓得从床上弹起。
这是我办的新手机,就连家人都不知道号码,怎么会有人半夜传短信给我?
而我一看到发送短信的号码,全身汗毛瞬间竖起,毛细孔一粒粒地窒息紧缩起来。
是依婷。
我根本没有勇气看短信,但短信却自己点开了,而我发颤的手却连抛弃手机的胆量都没有。
“你知道我每天都在看着你吗?”
坏掉的吊扇此时突然转动起来,发出吱嘎的声响。
我抬头一看。
这屋子原来根本就没有吊扇。
只见穿着红色套装、满身是血的依婷吊在天花板上,劈开的双腿像扇叶似的缓缓旋转着,而她死白的双眼瞪视着我,脸上还挂着微笑。
不带任何温度的微笑。
等房东发现尸体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套房里弥漫着尸体的腐烂气味。男房客只穿着一条内裤躺在床上,双眼圆睁,嘴巴张大,脸上僵住的表情像是看见什么极度恐怖的事物——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