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带剑
我将脸贴近洞边,闭上左眼,用右眼看进洞里,想一探究竟。“啊——”我凄厉地尖叫,恐惧让我从椅子上摔落到床上。我的身体不断地发抖,因为刚刚来自洞里的感受,是那么的战栗而超乎现实。──我的右眼球被舔了一下。
我已经忘记是在哪里找到这间房子的。
可能是某个租屋网站,或者是一张薄薄的夹报广告,又或者只是路边某个电线杆上张贴的红色小纸条,无论如何,恰好让我看见了那则租屋讯息。
它的外表毫不起眼:白墙红砖、低矮的两层楼建筑,像是六十年代的老旧眷村一般,但在寸土寸金的新竹市区里,十坪大的房间,每月只要四千元的租金,各种条件十分抢眼,对我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大学生,有着相当大的吸引力。
──当然,如果房东不是那个家伙的话会更好。
看到租屋讯息的当天,我就照着上头的地址找到了这间房子。
“还算可以啦……”看着房屋差强人意的外观,我按下了门外米黄色的旧式电铃。
一个卷发粗犷、体型偏胖、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的男生出来应门,他穿着背心短裤蓝白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你好,请问这里有房子要出租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他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边看还边将手伸进背心里抓背,全身散发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请!请进请进!”他这才满意地拉开笑脸,开门让我进到屋内。
所幸,干净整齐的屋内,不像他一样让人反感,算得上宽敞的客厅里,只有简单的桌椅,而客厅旁就是出租的客房,房间内是略显老旧的木质地板、一张铁书桌、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台笨重的窗型冷气机、一个朝外开的窗户搭配着绿色而勉强算干净的窗帘、粉红瓷砖的小浴室,合计起来十坪左右的空间。
“怎么样?还不错吧?一个月四千元根本就是物超所值。”他倚着木门“呵呵”笑着。
“那二楼是……?”房间当然很超值,但我还是有些犹豫。
“二楼?二楼是我的闺房啊!呵呵,平常没事请你不要上来,不然我会害羞。”他依旧呵呵笑着。
“你也住这里啊?”我皱眉。
“这是我的房子,我当然住这里啊,你……喔喔喔我了解了。”
他露出暧昧的笑容,“不用担心啦!我是血统纯正的匈奴,像你这种萝莉身材,我是不会想乱来的啦,呵呵。”
我送了他一个白眼,二楼住着这样变态的阿宅房东,实在糟糕透了。
不过,我终究还是屈服在动人的租金下,签约了。反正我们一楼二楼各住各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再加上那家伙一身宅味,八成是每天游手好闲,窝在家打电动的靠爸鲁蛇[1],谅他也不敢胆大妄为到什么程度。
于是,我们坐在客厅简单的桌椅上签约,他拿出两份从书局便宜买来的、皱巴巴的房屋租赁契约交给我阅读,整个签约过程,就跟他为人一样随便。
“喔喔你姓黄,黄小姐啊……”他看着我的身份证呵呵笑着,“我姓汤,玉米浓汤的汤,你可以叫我汤哥哥。”他伸出刚刚还在抓背的右手想跟我握手。
“喔。”我根本懒得理他,径自在租赁契约上签下名字。
“好啦!大功告成,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房东房客的亲密关系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午餐庆祝一下呢?”他将另一份签好名的契约交给我,兴高采烈地问道。
“不用了,谢谢。”我冷淡而严肃地响应他,“汤先生,请你放尊重点,我只是跟你租房子,我不是你的朋友,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未来请你不要骚扰我的生活。”
说完,我没等他回话,拿了房间钥匙就往外走,准备回去之前的租屋处收拾行李入住。
我的话或许说得狠了点,但我想,这样对彼此以后的生活都好。我不需要,更不想要我们之间有些什么纠葛,最好连说话都省了,因为他就是这么的惹人嫌恶。
而入住的第一晚,符合我期待的风平浪静,除了偶尔从楼上传来房东看动画的声响外,并没有任何互动,我乐得清静地整理房间、上网、阅读,晚上十一点多就早早睡着了。
不过,这样表面的和平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些头发,也许是在入住的第三天或第四天,我房间的木头地板上开始出现稀疏散落的头发。
我一根一根地捡起来查看,三十公分左右的长度,很明显就不是留短发的我遗落的。
──那是谁的头发?
无法解释的奇怪头发,想起来虽然觉得有点毛毛的,但神经大条的我也没放在心上,用扫把清理干净后就将它抛至脑后,继续打开电脑,看我的韩剧、逛我的网拍。
但当天晚上却不太平静。
凌晨两点多,我已经入睡一个多小时,天花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却硬是将我从睡梦中扰醒,那声音沉甸甸的,像是用膝盖撞击地板似的砰砰作响,我皱眉,不知道楼上那个家伙,三更半夜不睡觉,在搞什么把戏。被惹到火大起床的我,正准备起身去找房东理论时,那声音却突然停住了,整栋房子顿时都安静下来,重新回归到深夜的暗沉。
我只好悻悻然地躺回床上,用棉被蒙住了头──毕竟,隔天早上八点还要上课,还是别跟那家伙一般见识好了。
我心里才这么想,一个清楚可闻的声音,却毫不客气地侵入我的听觉,并从脑中向外,撑开我身上每一寸皮肤的毛细孔,寒毛也一根根地竖起。
我想用某个象声词来描述它,但我办不到,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诡谲声响。
而它持续以一种尖锐、残酷得不可思议的发声方式,在对我而言仍然陌生的房间,在应该万籁俱寂的时间,挑拨我的理性认知,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那是房东或是任何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那像是野兽的喉鸣,又或者是某种巨大器官的作用声,甚至是鬼魅的凄厉哭吼,总之,它让我立刻冲出了房间,顾不得身上只穿丝质睡衣,我直接往二楼房东的房间奔去。
我心跳剧烈地向上狂奔,自己心里相当清楚,我并不是要找房东理论,而是需要一个人帮我分担心中的恐惧。
“开门!开门!给我出来!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嘴巴却依然不诚实地逞强谩骂,不断地敲着房东房门,暗暗祈祷那个怪房东能够快点出来开门。
门打开了,只穿着一条花内裤,露出排骨身材的房东,头发乱得像鸟巢,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怎么了啊?”他抓抓屁股,打了个又臭又困的呵欠。
“你在睡觉喔?”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睡得很沉被我吵醒,那个怪声音似乎跟他没有关系。
“大小姐,现在都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当然在睡觉啊!”他苦笑,用抓屁股的手搓摸着鼻子。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音?”我紧张地问道。
“什么声音?”他皱眉,又打了个呵欠。
“嘘!”我食指竖在嘴前要他噤声。
沉默的两人,安静的房子,空荡荡的只有深夜的起伏,我刚刚清楚听闻、尖锐入耳的怪声音,像是潜藏进了无声无息的所在,凭空蒸发在我的感官当中。
“什么啦?你是不是在发神经啊?”什么声音都没听到的他,没好气地说。
“有啦!我刚刚真的听到声音了……”我百口莫辩,眼前的确只是一个平凡安静的夜晚,但刚刚的怪声偏偏又是那么清楚恐怖。
“喔喔喔……”他看着我慌张害怕的模样,该死地竟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暧昧笑容,“我了解了,没关系,我的房间很大,你不用客气,进来吧,里面很安全的。”
“安全个头啦!”感觉被吃豆腐的我生气地骂道,气呼呼地走回楼下房间,什么怪声音都不理了,重重地甩上房门。
我的强悍气势虽然满分,但当我躺在床上,面对一整个房间的漆黑,刚刚怪声音的记忆瞬间又涌了上来,我只好开启大灯,躲在棉被里头昏昏沉沉地入睡。
隔天是满堂的课,昨晚根本没睡好的我在教室里打瞌睡打得不成人形,撑到晚上六点,终于结束课程,我拖着疲累的身躯,骑机车返回租屋处。
一进房间,那股发自心底的发毛感依旧挥之不去,于是我抱着电脑躺到床上,盖住棉被、塞进耳机,打算用搞笑的综艺节目来麻痹淡忘掉昨晚不舒服的回忆。
看着节目里头的通告艺人比手画脚、唱歌走音到九霄云外去,我不禁哈哈大笑,也渐渐放松了原本戒慎恐惧的心情。
──直到我意外地瞄见了那个洞。
十元硬币大小[2]的洞,在我床头上方的天花板上,若不仔细看,还以为那只是油漆剥落的痕迹。
我站在床上,仔细地观察那个洞──为什么会有这个洞呢?
才想着,我立刻就开门冲上楼,直闯房东的房间。
偷窥。
一定是那个变态凿这个洞,来偷窥房客的私生活。
“出来!你给我出来!”我歇斯底里地拍着门大吼,心中的愤怒已经完全无法抑制,那是失去隐私的根本恐惧所引发的,这是身为女生绝对不能接受的处境。
“你又怎么了……”房东打开门,还来不及把话说完,我直接撞开门闯了进去。
凌乱的房间,堆满了漫画、垃圾跟零食,我蹲在地上,仔细检查他的地板,想要找出那个与我房间相通的洞。
“喂!你会不会太过分了?到底想要干吗?我有隐私权耶!”他拦不住我,站在一旁气得直跳脚。
“哼!你也配讲隐私权?你这个不要脸的偷窥狂,不要被我找到把柄!”我冷冷地回应他,继续找寻地板上的小洞。
没多久,每一块地板我都检查过了,只剩下他的书桌旁,那十二块组合的彩色巧拼地板,而它所在的位置,楼下正对应着我的床位,也就是那个洞所在的下方。
“不行,这个地方你绝对不能看。”他挡在我面前,维护那十二块组合的彩色巧拼地板,我强行打开,发现巧拼之下,只见来自日本或欧美的成人情色杂志、写真集、DVD、漫画,琳琅满目,哪里有什么小洞,只有藏量颇丰的阿宅性幻想用品。我愣在现场,红脸火辣辣地发烫。“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善哉善哉……”房东摇头晃脑地叹气。虽然很糗,但至少我的强行搜索确定了天花板的那个洞跟房东的房间没有相通,也就是说,他无法透过那个洞偷窥我,而这多少让我有种松口气的解脱。连着两天的神经紧绷,我也真的累了,再搞笑的综艺节目也撑不住我厚重的眼皮,我看着电脑上的画面,不知不觉就斜歪着脖子,沉沉地睡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许在睡梦中经历过更长的时间。
我醒来了。
被滴在脸上的液体惊醒。
“这什么啊?”我惊叫。
伸手去摸,那是一摊半透明的不明液体,湿湿、热热、黏黏的触感,我沿着它滴落的方位往上看,似乎是从天花板的那个洞滴下来的。
──如果那个洞跟房东房间没有相通,那这个不明液体是怎么来的?
我用卫生纸将脸上的液体擦掉,它有股食物腐败的恶心臭味,我皱眉,看来真的不能对这个洞坐视不理。
于是,我将椅子抬上床,站在床上的椅子上,这个高度让我的头可以碰到天花板,我拿着土黄色的大胶带,准备将那个洞封起来。
不过,在封上它之前,我还是相当好奇洞上方到底是什么空间,而洞里头又有什么东西。
于是,我将脸贴近洞边,闭上左眼,用右眼看进洞里,想一探究竟。
“啊——”
我凄厉地尖叫,恐惧让我从椅子上摔落到床上。
我的身体不断地发抖,因为刚刚来自洞里的感受,是那么的战栗而超乎现实。
──我的右眼球被舔了一下。
“这房子到底在搞什么啊?我不住了!我不住了啦!”我彻底崩溃,眼角惊吓的泪水不断溢出,我奔上楼,决定要和房东终止契约,今晚我就要搬出这间恐怖的房子。
木制楼梯被我愤怒而惊慌的脚步踩得砰砰作响,而当我踩下距离二楼最后一阶的楼梯──
踩下,踩进下方,我的右脚竟然踏穿了梯面,下半身跟着陷了进去,而上半身则是卡在楼梯之中。
“救命!救……”我开始呼救了两声,楼梯已撑不住我的重量,整个身体都掉了进去。
里头不深,我一下子就摔在地面上。
上头破碎的楼梯透进了些微光线,让我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原来我和房东房间的楼上楼下之间,还有这样的一个夹层存在。
而“它”正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
“它”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全身骨瘦如柴,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而脏兮兮的白,“它”的头发长而稀少,让我想起了之前房间地板遗落的头发。
“它”应该是一名女子,但“它”的神情、姿态与外表,看起来都更像是某种动物,某种非常饥饿的动物。
我来不及害怕,“它”已手脚并用地朝我奔来,二话不说地扑倒我,用“它”长而扭曲的指甲,插进我的皮肤,然后撕裂,而带有恶臭的锐利牙齿,也立刻咬上我的脖颈。
我没有尖叫,因为我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抵抗“它”。
为了生存,我抓住“它”的头发,野蛮地扯下头发,以及附连的皮肉,血腥开始渗进了我的视线,我疯狂地回咬“它”的脖颈,紧紧地咬啮住“它”的气管。
我们都感受到剧痛,我们都感受到生命受到对方的威胁,而我们都想要生存下去。
于是,我不再是人,像是退化或还原,甚至可以说退变成人类最原始的样貌,我的手脚、我的牙齿、我的指甲,全部都是争取活下来的武器。
在失去计算意义的时间里,在不断震动而心脏狂跳的过程中,我的嘴里满是鲜血和肉屑,而我身上也一样被严重地刨损。
我跪了下来,身体不断颤抖,即便我双手深掐的喉咙的主人,已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我想哭,但巨大的恐惧却夺走了我的声音。
哑口无言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
也许有哭泣,也许有哀嚎,也许有求救,也许有嘶哑,无论如何,我虚弱地倒在地上,孤立无援而逃不出去的我,足以被饥饿完全吞噬。
于是我吃了“它”。
那不是一个理智运作的过程,包括满嘴没有煮熟的生肉,包括腐烂的气味;包括我满腹满胃的空虚,却抑制不住涌出的恶心感。
但我还是把“它”吃了。
人为了生存,原来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之后,我再度看到房东。
他拿着铁锤、钉子、木板,将楼梯的破损处修理好,在最后一块木板盖上之前,他对我礼貌性地点头,呵呵地笑了一声。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忘了怎么说话,更忘了怎么抵抗与逃跑,这个世界与我极端的疏远。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以后。
无穷尽的黑暗监禁中,致死的饥饿再度侵袭,我像只濒死的虫在地上蠕动,而某个地方却突然传来刺鼻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生存的香味,充满兽欲的香味。
都来自一个洞。
我爬了过去,不是以人类的姿态,我想此时此刻的我,应该像极了“它”。
我从洞口往下看,里头的光亮让我看见,一个新搬进来的女房客,正勤劳地收拾整理房间。
在我眼中,她的姓名、身份、职业都不重要,因为她就像一块足以消灭饥饿的走动肉块。
我的口水或其他足以泄露饥饿的液体,无法抑制地从洞口淌下,同时发出了一个声响。
一个巨大的饥饿声响,整栋房子就像是一副饥肠。
只见她害怕得惊慌失措,我连忙安静了下来。我知道必须耐心等候,她才会从楼梯上掉下来,我也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终于。
我狼吞虎咽,拼命地想要压抑住体内凶猛的饥饿,眼前的她,活像一朵盛开的血肉之花。
“那个,打扰了。”他从外敲了敲夹层的墙壁,“是林小姐,庄小姐,还是黄小姐?唉,房客太多,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吃饱了,我们准备搬家了啊!下一站应该会有更多好吃的。”
等我停止了吃食之后,我可以感受到房子在移动,我像是身处在房子的胃里,它载着我或走,或跑,或跳跃。
直到它到达目的地,它像是累了一般,坐下来不再移动。
我知道,房东又要去张贴新的租屋讯息了。
我也知道,当妈妈或妹妹到我的租屋地址找我时,失踪已久的我,留给她们的只是一个空的地址,一栋不存在的租屋。
但这些都不重要,渐渐又开始感到饥饿的我,与房东一样,都相当期待新房客的到来。
根据统计,台湾每年平均有二万二千多人失踪,虽然约有百分之九十二的寻获率,但这也意味着,其中有百分之八的人,永远都回不了家。
──就像被吃掉了一样。
[1]loser
的谐音词,台湾流行语。
[2]台币十元硬币直径为26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