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恐怖惊悚短篇小说《女医生》

2021.7.15 悬疑小说 545

作者:不带剑

  当我站在镜子前,才发现自己变得枯黄消瘦,凹陷的脸颊与眼圈,显示出我的虚弱,模样跟轮值大夜班作息失调的阿桓有几分相像,都是失去活力的病容。而何医师无疑是唯一但昂贵的解药。

  我有病,真的有病。

  看着被自己洗到皱巴巴的双手,我却依然无法停止用洗手乳、用肥皂、用清洁剂,用所有想得到的清洁用品,去搓揉冲洗这双看似干净的手。

  看似干净,但我知道它并不是真的干净。

  它总是会在我以为已经彻底清洁完毕而松口气时,悄悄地、慢慢地,从那数以千计的毛细孔中,渗出比汗水还要黏腻湿热的透明液体,量虽然不多,但如果我坐视不管,不用几个小时,我的双手就会像浸入某种组织液一般,湿漉恶心得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我拼命洗手,几乎每个小时都要去洗一次手,这造成在工厂上班的我相当大的困扰,我很难专心在工作上,动不动就会抬起手仔细检查,那些要命的毛细孔,是不是又渗出了不明液体。而手边工作只要一有空当,我就会到盥洗室,用自备的洗手乳,甚至是菜瓜布,从指尖、指甲、指缝、手背、手心到手指头,这双手的每一寸肌肤都不会放过,只希望能稍稍抑制不舒服的黏腻感。

  而当我用洗衣刷擦破了手背,鲜血浸润了皮肤之后,我终于决定去看医生。

  那是一家颇负盛名的皮肤科诊所,我等了快两个小时才进去看诊,当然,在这之间,我又洗了好几次手。

  “卢先生,嗯,你怎么了?”梳着西装头的中年医生询问我的病情。

  “医生,我的手会不时分泌出黏黏的恶心液体,造成我生活上很大的困扰。”我在他面前摊开洗破皮的手掌,而我可以感觉到,上头的毛细孔又开始分泌汁液。

  “嗯……”他皱眉,伸手摸了摸我的手背手掌。

  “医生,那个液体……我的手又开始在分泌了。”我向他求救,那种不舒服的触感,即将包覆我的感官。

  “没事的,你的皮肤很正常,没有在分泌什么东西。”他耸耸肩,从桌上抽了一张卫生纸,放在我的手掌上,“你看,这张卫生纸什么液体都没有吸收到,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简单来说,就是想太多了。”

  虽然我手上的那张卫生纸完整干净、没有异样,但我的手却不断地黏腻湿热起来。

  “真的有啦!医生,我的手开始黏了!很黏啊!”我怪叫,屁股几乎要坐不住诊疗室的椅子,恨不得立刻冲去洗手。

  “唉!你这个叫强迫症,看皮肤科是没有用的,要去看心理医师。”他拿起卫生纸,看着我手背的伤口摇了摇头。

  回到家中,我上网搜寻强迫症跟心理医师的相关资料。

  “心理医生?哼哼,专门骗有钱人的吧?”我果决地下了这个结论,既然心理医师的治疗也只是陪你聊聊天、鼓励你之类的,那我靠自己的意志力,应该也可以克服才对。

  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严格限制自己每天洗手的次数,就算全身颤抖、冒冷汗,也要咬牙死命忍着,终于,从原本几乎每个小时都要去洗手,渐渐进步到每两个小时,甚至快三个小时才去洗一次。

  这对于患上这种怪病已经快三年的我来说,可是相当重大的进步,但那位怪老板完全没放在眼里。

  某天,老板突然用广播叫我到办公室,慌张的我没注意到身旁其他同事讪笑的眼光。

  “卢特伯,你知不知道同事们都在背后说你闲话?”脑满肠肥、穿着缩水衬衫的老板,躺坐在黑色牛皮椅上,冷冷地看着我。

  “什么闲话?”我一头雾水。

  “哼!已经不止一个人来跟我反映了!你每天要跑好几次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要上个十几分钟,我是花钱请你来上班还是来上厕所的啊?”他带着怒气的音调越拉越高,最后还抛出尖酸的质问。

  “这……老板,我虽然说平常比较少跟其他同事交际,但我每天都很认真在工作,真的,我没有偷懒。”我紧张地解释着,双手似乎被我的焦虑刺激到,不断大量分泌出汁液,黏密到几乎要窒息我的皮肤知觉。

  “你的手在那里摸什么啦!”他看到我偷偷摩擦裤管的手,不悦地咆哮着。

  “我……老板,其实我有病,我的手……”我吞吞吐吐地想跟他坦白,但他手一挥,丝毫不给我说话的空间。

  “有病是吧!有病就走人啊!”他粗肥的右手,重重地拍了桌子,“我老实跟你说,这工作你不想做,外面还有一堆人抢着做!”

  “老板,我……我想做啊!我真的非常需要这份工作……我想上班啊,老板!老板,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一定……”每个月要缴房租、要寄钱回家、要吃喝拉撒,我真的非常卑微地需要这份薪资高出22K的工作。

  “去跟你下个老板说吧!”他用肥短得像甜不辣一般的右手食指,一个字一个字指在我的头顶上说。

  我被轰出了办公室,带着仅仅三千元的资遣费。

我并不想打官司去跟那头猪争些什么,因为我很清楚,就算拿到法律保障我应得的金钱,也无法消除那根肥手指头指在我头上的屈辱。

  我气炸,也闷坏了。

  我整整一天没出门,关在租屋里不吃不喝,放任自己疯狂地洗手──我并没有流下委屈的泪水,因为这双手渗出的黏液已经够多了。

  但人总是得吃饭,而吃饭总是要钱,所以我并没有消沉太久,很快地找到租屋附近一家超商的店员工作,那份薪水至少能维持我最基本的开销。

  我在超商轮值较忙碌的晚班,客人来来去去,我很难找到空当到厕所洗手,只好在柜台下方放了一大瓶矿泉水,一有机会就用里头的水冲手,解解黏腻之苦。

  而我这样的奇特举动,轮值大夜班、准备来接我班的阿桓都看在眼里。

  阿桓也住在附近,比我大个几岁,中等身高却骨瘦如柴,两只眼睛深陷在黑眼圈当中,一脸营养不良的模样,看来是长期轮值大夜班日夜颠倒的副作用。

  “卢仔,你的手怎么了?”店内暂时没客人,他站在柜台旁跟我闲聊。

  “没啦!就手有点皮肤病。”我看着红肿擦伤的双手耸肩,这病我看是没药医了,多说也无益。

  “这样啊。”他看着无精打采的我,若有所思。

  “小事情,别放在心上。”我话是这么说,但郁闷的表情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却神经兮兮地环顾了没有顾客、深夜快十一点的店内后,偷偷塞了一张纸给我,挤眉弄眼地要我快点收进口袋里。

  “好啦!快下班吧!”他笑笑地催促着我下班,“回家有时间看看,可以试试,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

  事后回想,他脸上的笑容,真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阿桓神秘兮兮的举动,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我骑车回到租屋,还等不及上楼,便拿出口袋里的纸条,就着昏暗的月光阅读。

  原来那不是纸条,而是一张别致的名片。

  澄风心灵诊所

  心理医师何如妤

  素雅的细体黑字,浮印花纹的白色纸片,名片背后画有一张前往诊所的地图,距离我租屋处并不远,但生活在这一带已经好几年的我,并没有印象那边有间什么心灵诊所之类的医院。

  进到房间,我将名片往桌上一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结果半夜又被恼人的黏液烦醒,边洗手边想着,隔天交班时阿桓如果问起,该怎么回答,如果不是这类人情困扰,我想我不会决定在翌日早上前往那家心灵诊所。

  我骑着机车,依照名片后的地图路线,寻找阿桓推荐的那家诊所,却越骑越偏僻荒凉,附近都是工厂林立的工业区,怎么会有心灵诊所想开在这种地方?

  心头才刚泛起疑问,它就出现在我视线当中。

  “澄风心灵诊所”是一栋蓝白基调、地中海风格的漂亮二层建筑,我停好机车,拿下安全帽,搔搔脑袋,这间诊所跟空旷周遭荒废的铁工厂相比,有着严重的违和感。

  但不管如何,我的手又开始黏腻发痒了,就算不付费看医生,至少也进去借个厕所洗手吧。

  自动门开启,里头传来舒服芬芳的植物香味,前台是一位穿着套装的可爱小姐,她站起身,亲切地微笑招呼我。

  “您好,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呃……是朋友介绍我过来的,那个,我想先了解看看收费方式……”看着里头典雅高级的装潢,想必收费也一样高级,所以我的回答语带保留。

  “好的,没有问题,第一次到我们诊所就诊,是不需要任何费用喔,我马上为您安排何医师的门诊好吗?”她甜美地微笑着。

  “好……我可以先借个厕所吗?”我苦笑,双手早已感觉黏腻不堪。

  洗完手后,我进到诊间。

  说是诊间有些奇怪,里头比较像是一间大坪数的书房,两侧的书柜上置满了中英文书籍,滑亮的木质地板,房间中央铺着干净的米色地毯,在上头安置着两张大沙发,光用看的,就觉得十分柔软舒适,落地窗披着薄薄的纯白纱帘,阳光若隐若现地洒落。

  诊所内处处都弥漫着品位与质感,而穿着随便、一脸邋遢的我,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当然,这是在遇到她之前,我所认知的自惭形秽。

  当她走进来之后,我才明白自惭形秽的真谛。

  房门轻启,诊所的主治医师走了进来。

  我先是闻到一股香味,它刺激了我脑中某块不知名的部位,诱发出久远却原始的、对异性的深层渴望。

  而她的样子完全契合而征服了那股渴望。

  只有高中毕业的我书读得不多,用什么美若天仙、出水芙蓉之类的拗口词语,未免太格格不入,请容许我用最直白的话语向各位报告,虽然完全没有画面,但希望能描述出当下感官的万分之一。

  她清新脱俗的面容,让我想起了小龙女,那位永远只能活在小说当中,凡人无法扮演的女神。而她白袍底下高挑火辣的身材,即便我用脑袋读取有生以来的所有硬盘,回想每一位在暗黑界各领风骚的女优,也完全找不到足以比拟她的对手。

  她的美丽就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令我愣在当场,傻乎乎地直瞪着她看。

  “卢先生吗?”她看了眼病历微笑着说,“请坐。”

  我们在那两张沙发对坐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柔软的沙发还是她,我总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我们聊了很多,她不只是外表迷人,就连说话也有一种魔力,会让人不停地想要和她分享,即便我三十几年的人生是这么乏善可陈,我还是兴高采烈地讲得口沫横飞。

  后来,我们终于聊到了我双手的病。

  ──对了,我的双手皮肤分泌黏液的怪病,竟然在刚刚闲聊的半个多小时当中,被我完全忘了,这是我患病以来不曾发生过的。

  不过一旦提起,那阵黏腻感立刻又包天覆地地袭来。

  “医生,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去洗个手再来接受治疗。”我致歉。

  “没关系的,我来帮你。”她摇头微笑,从沙发旁的矮桌上打开一个黑色盒子,里头摆满了中医师的针灸用针。

  “你不断产生想洗手的念头,这是典型的强迫症症状。而我除了是心理医师之外,同时也具有中医执照,我的硕士论文就是研究中医与心理治疗的结合。”她说着,从盒里取出了一根短针,“借由穴位的针灸,会让你的神经放松,更容易进入深层的睡眠,也有助于接受心理治疗。”

  她起身走近我,我整个感官被她的魅力完全占领。

  “放轻松,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她附在我耳边低语,同时那根短针,已经不知不觉地扎进我的右臂,没有丝毫痛楚,在偷偷吸闻她的香味的过程中,我感到充分的放松与愉悦。

  合上眼,这是一个彻底享受的睡眠。

  结束疗程,手臂上留下一个小红点针孔,而我整个人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仿佛每个细胞都再生一样,踏出诊所的那一刻,阳光耀眼,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全新的卢特伯,真的有种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的感动。

  而更重要的是,我那双手竟然不再分泌黏液了。

  起初,我还担心只是短暂的心理作用,但一整天下来,我的手都是那么干爽宜人,心里一高兴,我连上班都对顾客眉开眼笑、充满活力。

  一切都很好,但如果我能更常去那家诊所的话,会更好。

  现在,我虽然没有双手皮肤的困扰,深夜却依然不容易入睡,因为何医师的香味、她的体态、她的眼睛、她的话语,都不断出现在我脑海,不停地拼装出我的思念与渴望,我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但那天离开诊所,柜台小姐拿给我参考的费用表,却让我却步,每次三小时的诊疗,要收费八千元,显然不是在便利商店打工的我所能负荷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拼命地省吃俭用,每个月想办法去回诊两次,除了想要看到何医师外,也因为她向我提醒,强迫症的治疗不能一蹴而就,需要长期的追踪治疗,而疗程一旦中断,我疯狂洗手的老毛病就可能会复发。

  物质上的生活虽然过得比较辛苦,我的精神生活却相当满足,每天都神采奕奕地充满活力。

  不过,老天爷始终爱乱开玩笑。

  有人就跟何医师一样,外表条件出众,又拥有令人称羡的工作收入,生活舒适顺遂;但也有人像我一样,忙碌辛劳地工作,好不容易在茫茫人生中,抓住一块希望浮板,一个大浪过来就又将我翻覆。

  我开始怀疑自己被人跟踪。

  那是一种感觉,并没有具体的证据,从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点起,我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我上下班的途中、在我机车的后照镜里、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在不起眼的电线杆后甚至我在深夜街上猛然回头的时候,他都在某个隐蔽角落,鬼鬼祟祟地窥视着。

  但是我无法掌握他的行踪、相貌,甚至是身影,他往往在我发觉的瞬间就消失无踪,我的视线里只剩下空荡、漆黑,或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路人,他飘忽到几乎就像何医师说的,他根本不存在,他只是我过度庞大的生活压力营造出来的幻觉。

  “被害型的妄想症障碍。”何医师下了这样的结论,加之我先前尚未治愈的强迫症,她建议要增加疗程,这也意味着我必须付出更多,甚至是超过我薪水负荷的诊疗费用。

  我起初婉拒了何医师的治疗建议,毕竟,薄得可怜的户头里有多少存款,我很清楚,但“他”像芒刺在背般如影随形,甚至深入而加剧:从视觉的残影,到我租屋处夜半近得吓人的脚步声,这股疑神疑鬼的幻觉,再次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

  当我站在镜子前,才发现自己变得枯黄消瘦,凹陷的脸颊与眼圈,显示出我的虚弱,模样跟轮值大夜班作息失调的阿桓有几分相像,都是失去活力的病容。

  而何医师无疑是唯一但昂贵的解药。

  一次八千元的代价,换来舒适的沙发,满足的感官享受,放松神经的针灸,以及一段香沉的酣眠,我罹患的丑陋疾病,就在这些美好的过程当中缓和,然后缓慢地治愈。

  而我的生活,也开始艰困地与病情赛跑,不管我再怎么苛刻自己的物质生活,也不管许久未汇钱回家、老家妈妈唠叨的碎念,我还是无法回避掉现在面临的窘境──

  我的手无比的湿热黏腻,在深夜的三点十九分醒来,剧震的心跳,是因为刚刚耳边传来的沉重呼气。

  没有人,漆黑的房内,只有我独自的喘息声。

  我惊魂未定地摸着耳朵,我很确信刚刚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视线瞥见窗户摇曳的窗帘,我不记得怕着凉而一向习惯关窗睡觉的我,何时打开了窗户。

  是“他”。

  何医师安排的疗程,我已经拖延了快一个礼拜,那些该死的病症一一复发,在无边又无助的黑夜里,猖狂地对我张牙舞爪。

  那晚我没有入睡,睁着空洞的双眼,坐视自己的黏腻双手与满身冷汗,终于下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决定。

  翌日,阳光刺眼,我戴着黑色鸭舌帽出门,脸上挂着绿色的卫生口罩,提着一个侧背包,里头承载着我的孤注一掷。

  昨晚,我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决定目标,毕竟发生在那间办公室的情景,教我永生难忘。

  办公室在独立于其他员工的五楼,是一处没有门禁管制的开放空间,我径自推开门走进去。

  “你是谁?你要干吗?”那头学人看报纸的“猪”──我的前老板,惊讶莫名地看着突然闯入的我,油肥的下巴不断晃动着。

  我沉默地伸手,拿出侧背包里的西瓜刀,那是我在五金行花三百五十元买来的,我打算用它买下我的未来人生。

  刀光一晃,他的尖叫声有如破音喇叭。

  我没有听过杀猪声,但我想跟他发出的哀嚎应该相差无几。

  他的右手掌断在桌上,他那只用来拍我桌子、粗鲁指着我脑袋责骂的右手,此时安静斯文地躺在血泊中。

  我不打算让他认出我,所以虽然少了点复仇的快感,但我仍然选择沉默地指示他安静、要他乖乖地交出钱包,以及桌子下方保险箱里头的现金。

  他的动作太慢,他的惨呼声太大,于是,我在他肩上又是一刀。

  鲜血是恐惧最好的催化剂,他很有效率地协助我完成了强盗的一系列动作。我没有多留恋他的惨状,快速将一捆捆钞票塞进侧背包后就离开,留下满室的血腥,以及一头痛不欲生但至少死里逃生的“猪”。

  我说过,我并没有打算被人认出,所以我不是骑机车到前公司来,我随手拦了一部出租车,司机朝我住处的反方向开了跳表三百元的路程后,我下车,步行到没有监视器的骑楼,披起早已准备好的蓝色外套,脱下帽子口罩,在一个偏僻路口又拦了出租车,继续驶向我租屋的反方向。

  我一共换了五部出租车,才在距离诊所二公里多的废弃铁工厂下车,我知道,我的心跳始终不正常地剧跳,因此,现在非常需要何医师的治疗。

  我独自走在荒凉的工业区道路上,虽然是大太阳的白天,却依然觉得风吹得冷飕飕的,或许是刚犯罪完、心虚的心理作用吧──我还在这样自我安慰时,“他”出现了。

  那是一个不正常的速度,我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甚至没有预期这空旷的几百尺内有其他人存在,他却出现在我身后,一个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他已无法从我的面前消失──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消失,他直接从我的左肩后方,狠狠地咬向我的脖颈。

  我依然没有看见他,在我的视角极限,只看见一张撕裂的血盆大嘴。

  而我说过,鲜血是恐惧最好的催化剂。

  疼痛而恐惧的我,完全慌了手脚,面对他超乎常人、像吸血鬼般的举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拿出侧背包里的西瓜刀,用那把血迹未干的刀,反手就朝他的颈肩处砍去。

  分不清是谁的哀嚎声与鲜血,我总算离开了他残暴的齿咬,逃命似的往前狂奔,根本无暇向后看他是否追上了。

  我压着脖颈血流如注的伤口,满身大汗地收起西瓜刀,狼狈地推开诊所的门。

  柜台小姐看见我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搀扶我进到诊间,电话急call何医师过来看诊。

  柜台小姐的纱布与胶带,无法止住我伤口的血流,我躺坐在沙发上喘气,等待我唯一信赖的她。

  何医师的头发有些凌乱,看得出她来得匆忙,却丝毫不减她的动人魅力,她要我伸出右臂,上头满布的红点针孔,是我长期就医的证明,她选择了一根较粗的长针,瞄准穴位扎下,我伤口的血流总算缓慢地停滞。

  她皱眉,看着我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似乎有些不舍,她一边细心温柔地将我的伤口做好包扎,一边用我习惯的语调,探询与倾听刚刚在我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恐怖经历,然后仿佛一切都找到了宣泄出口,我的心跳与呼吸都和缓下来,我渐渐想起了,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舒适的避风港。

  “我想是因为你的疗程延迟过长,导致你的病症恶化,再加上外在环境的刺激,才让你产生刚刚的幻觉。”何医师耐心地解释道。

  “医生,但我的脖子上真的受伤了啊!这伤口总不会是假的吧?”发觉她说法的不合理,我略为激动地质疑。

  “没事的,放轻松。”她微微一笑,露出让人放心的甜美笑容,“请你先深呼吸一下。”

  我按照她的话,深吸深吐了两口气。

  “你脖子上的伤,并不是牙齿咬伤的伤口。”她突然牵起我的手,手心传来的温软,像是要支持我接受这个事实──

  “是被刀子砍伤的。”

  我从头皮开始发麻。

  我确信我的西瓜刀在侧背包里藏得好好的,她不可能知道我有带刀。

  竟然是我自己砍伤自己!

  刚刚被咬的疼痛、那张血盆大口、我拼死地挥刀防御、无助地逃命,都是那么真实,却都只是发自我脑海的幻觉?

  我深深地对人类的大脑感到恐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根本渺小到无从区辨判断真假。

  对于我病症的加重,体贴的何医师提出了让我能稍微宽心的解决方式。

  “你需要抚触治疗。”她专业的口吻,自然散发出一种知性美,“一九五八年,美国心理学家Harlow博士曾以小猕猴进行抚触实验,实验中的小猕猴,宁可选择母猴抚触的替代品,而放弃了食物。近来也越来越多研究报告指出,抚触可以作为一种治疗方式,甚至对新生儿的抚触,还能增加他的自体免疫力、刺激消化功能,并且减少焦虑。”

  她拿出一条黑布蒙住我的眼睛,解释道:“为了让抚触治疗发挥最大功效,我需要你的完全信任,请把你自己全部交给我,你的视觉、你的听觉、你的感官,都交给我,全心全意地注意我的抚触。”

  我深呼吸,眼前已是失去视觉的漆黑,我依照她的指示,专注感受她的一举一动。

  是她的手,温软而细嫩的手掌,带有微微的甜果香味,从我的脸颊开始抚摸,透过彼此肌肤相亲的愉悦,我仿佛被一寸一寸地治愈,甚至被挑起某种我一直渴求被却深深压抑的欲望──直到她逾越了界限,我似乎听见了她的呻吟,那双抚摸的手,一路伸进我的上衣领口,像只乱窜的小鹿,跃到我的胸脯,她的呼吸很近,滚烫而诱惑地暴露在我的耳垂,记忆里,她姣好的面容与胴体,不断涌进我所处的黑暗,一切理智就此宣告崩溃,我放肆大胆地也伸出双手拥抱她,那是我做梦也不敢奢望的柔软触感,她没有抵抗,让我贪婪地从她滑嫩的脸蛋、脖颈,一路抚触到……我的手停住了,在她衬衫领口的上方,脖颈与肩膀的交界处,我摸到了一道伤口,一道长约十公分的深粗伤口,像被刀劈砍的伤口,那个形状与部位,像极了我刚刚用西瓜刀对“他”砍下的伤口。

  而那道伤口,在我手停顿的刹那,猛然涌出了鲜血。

  我听见她在笑。

  我连忙扯下蒙眼黑布。

  我的触感没错,她的脖颈处确实有着一道刀伤,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医生白袍。

  但她依然笑着,她的嘴巴顺着笑容幅度,竟然左右都扩张撕裂到了耳朵,我可以清楚看见她上下排全部的牙齿。

  ──我想起在路上攻击我的那张血盆大口。

  我来不及尖叫,咧开大嘴的她已朝我扑了过来,我连忙躲开,慌乱地拿出侧背包里的西瓜刀,狠狠地朝她头上砍下,整把刀都嵌进她的头骨,血从刀锋的切口喷洒出来,但她像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痛苦般地笑着,依旧像头饥饿野兽朝我逼近。

  我逃命,拔腿狂奔。

  奔出诊疗室,柜台小姐看着惊恐慌张的我,竟然对我微微一笑,依旧保持着诡异的亲切专业笑容,与随后奔出的喷血裂嘴的女医师,有着毛骨悚然的反差。

  但我哪顾得了那么多,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路跑到了邻近的派出所,里头警察看见我的狼狈模样,都露出惊讶表情。

  ──太好了,总算遇到正常人了!

  我心想,还在剧烈地喘着气。

  “先生,你怎么了?”值班警察走近我问道。

  “那……那……那个女……女医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一面害怕地回头张望裂嘴女是否有追上,“她想吃了……吃了我。”

  “你说什么?”警察皱眉。

  “工……工业区那边,那间诊所……心灵诊所的何……何医师,她是妖怪,她要吃了我,救、救命啊!”我越讲越急,因为我已经看见她的身影,从远远的那头走了过来。

  值班警察的表情看起来依旧困惑,而站在他身旁,年纪较大的资深警察,则是用手肘轻顶了他一下,指着我手臂上满布的红色针孔对他咬耳朵,他听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要追过来了!你们要救我啊!救我!”我尖叫,裂嘴女距离派出所只剩下几百公尺了。

  “好好好,我们会保护你的,来,这边先坐。”值班警察安抚着我,但我看到他的嘴角似乎有微微上扬的笑容。

  他引导我坐在墙壁前的长椅上,趁我还来不及反应时,他已经将我的右手用警铐铐在墙壁的铁栏杆上。

  “喂!你干吗?”我气得跳起来大叫,“你疯了是不是?裂嘴女要过来吃我了,你还铐我?喂!放开我!”

  “好好好,你等一下喔,别急,待会儿就帮你做笔录。”他无奈地耸肩苦笑。

  疯了。

  整间派出所的警察都疯了。

  全身血淋淋的裂嘴女,就站在派出所门口,头上还插着一把西瓜刀。

  但他们全都视若无睹,依旧接听自己的电话、整理自己的案卷。

  而她还在笑,张着撕裂的大嘴笑着,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救命!救命!救……救救我啊——”

  我的惨叫哀嚎,响遍了派出所,却只招来警察嫌恶而冷漠的眼光。

  被手铐铐住的我无处可逃,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挣扎,还是阻止不了她爬上我的身体,撕裂的血嘴从我的脸上咬下,我听见筋肉碎裂的脆声。

  ──我想,我会在众目睽睽的派出所,被她生吞活剥。

  又是一口剧痛的血肉,我彻底淹没在自己的血腥与惨叫声中。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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