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带剑
当我回过神来,但仍然恍恍惚惚地走回解剖室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更加恍惚。明亮的解剖室里,干干净净,没有血污,没有工具,没有尸体,没有任何解剖过后的痕迹。
有人说,病理学打开人与上帝的窗,病理学家看尽血肉之躯的沉沦腐化。
——电影Pathology
我记得那天原本是个晴朗天气。
我跟徐法医一大早就来到殡仪馆,下了车,阳光明媚,跟周遭弥漫的肃穆气氛有着相当反差。
解剖室位于殡仪馆的中心,我跟在徐法医后面提着大皮箱,我们一路穿过大大小小的厅堂,沿途有诵经念佛声、有檀烟花香、有低暗悲伤的泪咽、有木然淡漠的神情,有着一切生命逝去时所余下的平静,沉重而巨大,是生者从来未曾想过会拥有的平静和悼念。
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留下生者独自思考——关于你的死亡对他的生活究竟造成了多大影响。
就像那句老掉牙的台词,“我们或许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害怕被遗忘”。
当一切的丧礼仪式都过去,当因为你的死亡而团聚的亲友们纷纷返家,当他们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当渐渐彼此谈天的话题不再提起你之后,你就真正地死去了。
不过,徐法医和我并不是要处理这种形而上的死亡,我们的专业要服务的对象,是丧失心肺功能、无法独立呼吸,那种医学上、法律上的死亡。
譬如说我们今天的第一件case——二十八岁的青年男子,身高一七四公分,体重六十九公斤,平头蓄胡,有抽烟饮酒习惯,双前臂有龙纹刺青,这些是“地检署”的相验尸体报告书告诉我们的资料。
死者现在全身赤裸、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左肩到右腹有着一道深且长的刀伤。
徐法医和我的工作,就是必须判断那道显眼的刀伤是不是造成他现在一动也不动的原因。
昨天早上八点多,云林乡下一名老翁到田里务农时,在草丛边发现死者倒卧在地,没有生命迹象。对检警来说棘手的是,截至目前为止,砍他这刀的凶手依然下落不明。
乡下地方,没有人烟,没有监视器,整件命案无疑坠入了五里雾中。
死者死亡距离发现尸体的时间只相隔两小时左右,警方及时将他送入冰柜冰存推迟了尸体变化的进程,除了发硬的尸僵与冰透的尸冷以外,他和生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那松弛的面肌除了森寒凝重之外,永远都不会再有其他表情了。
人间的喜怒哀乐,从此再与他无关。
他的太太含着眼泪,强忍悲怆确认死者身份后,我们请她到外头等候,家属等候室有个电视屏幕,透过解剖室内的摄影镜头,她能够清楚看见整个解剖的过程——虽然家属有在场的权利,但为了体谅家属也体谅自己,我们往往不希望他们在场,毕竟他们所深爱的亲人,将在我们的刀下赤裸地摊开来,血腥而难堪地支离,拆解成部分又部分,根本不能称之为人的血肉——灵魂走了以后,每个人都非常公平地只剩下一副臭皮囊。
解剖室里只剩下一位负责摄影的侦查佐、一位担任记录的鉴识巡官、一位代表解剖程序合法性的检察官,以及我和徐法医。
大家换上了绿色的解剖衣与头套,检察官跟两位警察还戴上了口罩,站得离解剖台有些距离。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徐法医拉了拉手上的医用乳胶手套。
检察官点头。
我将一块木枕放到死者头下,让他的身体顺着解剖台的设计构造高高挺起胸膛,像位慷慨赴义的英雄。
然后徐法医拿着解剖刀,用他的右手——曾经是外科医生的他,拥有一只最平稳冷静的右手。
一刀划下,锋利地剖开他的胸膛。
几乎没有血液顺着刀痕流出,毕竟尸体冰存了十几个小时,该流的血也早都流光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站上解剖台时徐法医告诉我,外科医生跟法医师最大的差别在于,外科医生每划一刀都要谨慎小心地注意止血,而法医不用,你爱怎么切血爱怎么流都没关系——一向不戴口罩解剖的他咧嘴笑着说。
是啊,解剖时的徐法医就是这样谈笑风生,我跟着他解剖快六年了,他拥有中等的身材与平凡的外貌,跟路边随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伯伯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拿起解剖刀面对死因待查的死者时,那般轻松自若的态度却有着一股深深吸引人的诡谲魅力。
生与死的边界,如果有人能在坟上起舞,那最优雅的姿态也莫过于如此了,他就像拿着解剖刀的上帝,拥有唯一能谛听死者声音的全知全能。
我沿着解剖刀的切割,使力地往两侧扒开皮肉,一边用刀具将软绵的黄色脂肪除去,慢慢地,死者的体内露了出来,里头血淋淋地盛装着小学健康教育课本上画的人体器官图。
“整个肺脏都破裂了啊。”徐法医割下死者的左肺拿起来端详,“不过这个肺也太黑了吧,检座你看看,抽烟多可怕。”站在一旁的检察官是“地检署”有名的老烟枪,看着那块发黑的肺只能摇头苦笑。
我们切下一个个脏器,装进铁脸盆内称重,再每个割下一小块装进检体盒内准备带回去化验,等死者胸腔腹腔都检查确认完毕后,徐法医横向切开了他的头皮,将两块头皮各自往下掀,前半部的头皮连着其上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而这一幕也是解剖过程中我最不能接受的画面——是啊,他现在这副模样根本就不像个人啊,人什么时候会被自己的头皮头发覆盖脸庞呢?
对这画面过敏的我没有再多看一眼,拿起了解剖台旁的电动切割器具,金属刀锋的旋转声起,我开始切割他坚硬的头盖骨。
检察官他们都相当有经验,这时是最容易被死者肉屑体液喷溅的时候,他们自动又站得离解剖台更远些。
气散尘粉,此生如烟。
他的头盖骨被掀了起来,一颗失去血色的大脑暴露出来。
徐法医仔细端详着,认真确认它是否被头骨保护得安然无恙。
“好。”徐法医离开他的脑袋,回到解剖台。
“所以死因就是这个刀伤?”检察官问道。
徐法医点点头,却又突然摇了摇头。
“老师,怎么了吗?”正在缝合头皮的我问道。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徐法医说着,立刻就俯下身嗅着还未缝合起的死者腹腔。
“什么味道?”检察官疑惑,但拿下口罩的他只闻到一时间无法适应的扑鼻血腥味。
“酒味,很淡很淡的酒味。”徐法医给了答案。
与此同时,跟徐法医一样未戴口罩的我也闻到了淡如空气的酒味。
“小朱,取一下他的胃容物带回去化验。”徐法医先吩咐我,再转头告诉检察官,“检座,或许可以查一查他前一晚是跟谁喝酒。”
检察官眼睛发光,毫无头绪的案情似乎有点眉目了。
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依然僵直沉默,但徐法医听到了他的声音。
就像这些年来我跟着他解剖,他时时挂在嘴边叮咛我的话一样——
“在我们的刀下,没有冤魂。”
我从原本的法医师助手到现在自己也成为了法医师,但遇到机会我还是会跟徐法医一起解剖,目的就是希望能一直跟随着他,持续而亲身地实践这句承诺。
上午三件解剖,下午也是三件解剖,我们准备要离开殡仪馆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将天地仿佛染成了生命尽头的颜色。
我和徐法医坐在法医休息室内闲聊,他仰头喝完他太太帮他准备的冷泡茶。
他和师母相差快二十岁,在当时还是轰动一时的师生恋,当时在大学兼课的徐法医受到不少女学生的仰慕,但也只有师母的出众气质能让徐法医动心。
我认识师母也好多年了,她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就像她对徐法医无微不至的照顾与贴心,冬天热姜汤,夏天冷泡茶,从她每天帮法医准备的饮品就可以瞧见端倪。且她的厨艺精湛,徐法医总是笑说只有师母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他们结婚十几年,虽然没有小孩,但婚姻生活依然幸福美满。
“差不多啦,我要回家吃晚餐了。”徐法医提起公文包起身,“小朱,要不要一起来用个便饭啊?”
“老师不用啦,我也跟朋友约好要聚餐了。”我微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好,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收工啦。”他也笑笑,神态轻松地离去。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但身为法医,真正让我们感到放松的,是那心安理得的踏实感。
晚上八点半,和朋友吃完饭的我回到家中,才刚洗完澡换上睡衣,躺在沙发上慵懒地准备收看电视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徐法医的来电。
“喂?老师?”
“小朱,你现在马上到殡仪馆来一趟。”徐法医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沉重与疲累。
“好。”我从来没听过徐法医这般不寻常的声音,二话不说挂上电话,起身换衣,驱车前往殡仪馆。
开车到半途突然下起雨来,夜间令人措手不及的雷阵雨,车上的我看着街上行人慌忙地躲雨。
是啊,今天原本是个晴朗天气,但人生总会遇见猝不及防的转折。
停好车,我撑着黑伞走进殡仪馆,将雨声留在户外。
夜间的殡仪馆格外冷清,家属零零落落,诵经声断断续续,散落在低沉漆黑的偌大空旷中,让死去的人们显得更加寂寞无依。
我快步走向解剖室,沿经的走道一片漆黑,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未开启,我心里不禁起了突,在我的经验里,夜间解剖已经相当罕见,但像现在这样没有其他殡仪馆工作人员陪同的状况更是前所未闻,仿佛我私自闯入了解剖室一般。
胡思乱想在我踏进解剖室的那刻就终止了,因为徐法医已经换好了整套解剖衣,站在解剖台旁等我。
“你迟到了,快开工吧。”
倚着解剖室内明亮的灯光,他的脸虽然疲倦,但依然给了我一个熟悉的微笑。
顾不得现场没有检察官也没有警察协助,跟随徐法医这些年下来我很清楚,他就是解剖程序中唯一必要的存在。
我快速地整装完毕,走向解剖台面对死者时却不禁皱眉,让我感到困惑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死者身上的衣服还未褪去,加上全身上下新鲜的血迹斑斑,看得出他是案发后立刻被送进解剖室,但什么样的案件会这么紧急?第二,死者的头颅都扁掉了,成了一块根本无法辨识面容的惨压血肉,而这样死因明确的案件,还有解剖的必要吗?我不清楚徐法医临时急call我过来解剖的用意。
整件解剖都是如此的仓促,甚至没有“地检署”提供的相验尸体数据,改由徐法医口头向我说明死者的状况。
“死者为五十二岁男性,身高一七一,七十二公斤,无抽烟饮酒习惯,今天晚上骑乘自行车时,在八点十一分许于大同路二段遭一台小客车从后方追撞,倒地后头部遭到碾压,当场死亡。”
我一边用剪刀剪开死者的衣物,一边听着徐法医的说明,越听越觉得怪异。
——这不就是寻常的车祸案件,为什么要解剖呢?
但拿着解剖刀的徐法医跟平常解剖轻松自若的态度大相径庭,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平静得像湖水,有着深不见底的隐藏。
所以我也不敢多问,除去死者身上的衣物之后,在他的头下垫起木枕,让他挺起胸膛,摆好解剖的预备姿势。
于是一刀锋利地划开。
但我注意到徐法医的手微微发颤了一下,哪怕只是一瞬,却还是留下了他解剖生涯中不曾出现过的歪曲切口。
而我在刨除切口脂肪的时候,看见了那块在死者左臂上,拇指大小的伤疤。
晴天霹雳。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狠狠劈中。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刀具哐啷啷掉在地上。
那是块烫伤的伤疤。
我在徐法医身上看过一样的伤痕,相同的大小、相同的位置。
每当徐法医在说嘴他跟师母多恩爱时,总是会卷起袖子夸耀这道伤疤。
在师母二十八岁的生日时,平常号称“君子远庖厨”的他第一次下厨,料理了整桌的好菜当作她的生日礼物,当师母在甜点蛋糕中发现了那枚钻戒,更是感动得落泪。
他答应她,要一辈子都跟今天一样宠她。
而那天炒菜所留下的烫伤疤,为他们的爱情做了永远的见证。
我的脑袋此刻轰隆隆的,眼前的景象不断冲击过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身材跟徐法医根本就是同一个模样;刚刚剪卸的衣物,在印象中也看见徐法医穿过;发生车祸的大同路,不就是每天徐法医晚餐后习惯骑自行车运动的路段?而为什么徐法医会这么突然在晚上请我来解剖?为什么检警都没有到场?又为什么徐法医的态度会如此不寻常?
我震惊得哑口无言。
理工科出身的我,现在被迫要接受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的真相。
“小朱,捡起来。”徐法医冷冷地说,“解剖可以轻松,但绝对不能放松。你要牢牢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冷冷地,他不带任何情绪地展现着他的专业。
我却已被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但我同样身为一位法医师,更身为徐法医的学生,所以我还是从地上捡起了工具。
这是老师最后一次带着我解剖了。
用他十余年法医生涯的精神,用他自己的肉体,一刀一块地要我记下他所要传授的每个知识与意念。
这件case解剖得很慢,我们像回到了第一堂的解剖课程,他缓缓地、不厌其烦地讲解每个细节。
我仔细地听、仔细地看,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但终于还是渐渐到了尾声。
我们检视了“死者”体内的每一处,徐法医要我下个结论。
“死因是,头部遭受小客车碾压,当场死亡。”我缓缓地说,显而易见,却是个经过谨慎审视的结论。
但徐法医却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第一次解剖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问着,表情疲惫不堪。
不解的我困惑地看着他。
“我说过,法医师跟外科医生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法医师不用注意止血的问题……”我喃喃,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尸体。
里头的血液鲜红如樱桃。
“急性一氧化碳中毒?”我刚说出口就知道不是,连忙摇了摇头,老师骑车在路上怎么会突然一氧化碳中毒?
然后我立刻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几乎是同时,我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气味。
老师很早就告诉我,法医师解剖时不能戴口罩,否则会遗漏许多线索。
我闻到了略带苦涩的杏仁味。
氰化钾中毒。
跟电影演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氰化钾中毒并不会立刻暴毙死亡,但人如果摄入一百毫克左右的氰化钾,会在一分钟内丧失意识。而中毒者因为血液中含有氰化血红蛋白,所以皮肤黏膜和血液会呈现鲜红色,有如樱桃般的鲜红。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师母每天都会帮老师准备冷泡茶的贴心习惯。
如果老师骑车运动时也带着师母准备的饮品,如果老师停在路边歇息的空当喝了一口冷泡茶,如果有心人士一路开着车尾随在老师后头,等待他意识不支自行车摇摇晃晃的瞬间再从后方撞击……
如果没有这件解剖,那我想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如果了。
我还在思考着,但徐法医已经脱下了解剖衣,疲惫不堪地向我挥了挥手,径自走出解剖室。
顾不得身上还满是血污,我连忙追了出去。
但老师一瞬间就已消失在解剖室外的长廊。
他累了。
我想老师是真的累了。
当我回过神来,但仍然恍恍惚惚地走回解剖室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更加恍惚。
明亮的解剖室里,干干净净,没有血污,没有工具,没有尸体,没有任何解剖过后的痕迹。
就连我身上的解剖衣也干净如新。
我就像自己莫名地走进空无一物的解剖室,自顾自地换上解剖衣,然后不明所以地站在这里,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茫然的我走到家属等候室,开启电视屏幕,试图播放出刚刚解剖室内的画面。
然后我捂住了嘴,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我看见被压扁头颅的“他”,全身淌血,摇摇晃晃地走进解剖室,勉力地爬上了解剖台躺着。
然后画面一黑。
屏幕显示今晚并未摄录任何影像,我再怎么尝试都播放不出刚刚的片段。
此时电话忽然锐利地响起。
是“地检署”的赖检验员,他告诉我徐法医不幸在今晚出车祸身亡。
我请他报告检察官,这件case请立刻送解剖。
挂上电话,我待在空荡安静的殡仪馆内失神。
外头的雷雨下了一整夜。
几个小时后的解剖室,相关检警人员都到了。
徐法医躺在解剖台上,依然是惨不忍睹压扁的头颅、血浆四溢。此情此景跟我几个小时前经历的状况几乎一样,但最大的不同是,老师并没有站在我的身旁指导。
他永远都不会在了,我只能自己拿起解剖刀。
一旁的检察官、检验员跟警察们跟徐法医都是熟识,哀戚凝重的气氛回荡在解剖室中。
虽然是深夜时分,但外头满是等待解剖结果的媒体、维持秩序的警察,当然还有哭红双眼、面容憔悴的师母。
我深吸了一口气,联结今晚的一切与过往的师生情谊,心里获得了无上的宁静。
于是一刀锋利地划开徐法医的身躯。
老师,您安息吧。
“在我们的刀下,没有冤魂。”
只见樱桃色的鲜红从他体内缓缓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