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带剑
待有人发现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他时,他只会喃喃重复着一段话,一段整整残害武林十年的恐怖谶言——“华山岳,逢子夜,七月七,逐年决,失此信,天下劫。”
古刹晨钟,少林寺。
最末一进,千佛殿,三墙壁画,五百罗汉朝毗卢。
空见方丈位列首座,左右宾席冠盖云集,只见武当、昆仑、崆峒、雪山、青城、罗浮、峨嵋、终南等武林各大门派掌门均亲自与会,但众人却无英雄大会论武天下的驰骋快意,反皆是神情忧忡、沉默不语。
“与这等妖魔讲什么武林规矩?”脾气火暴的崆峒派掌门孟汉强陡地拍桌起身喝道,“孟某不才,斗胆邀请在座英雄,一同上山把这妖魔给灭了!”
“孟老且请息怒,点苍七侠殷鉴不远啊!”武当派掌门近清真人长叹了口气。
“近清真人言之有理,点苍七侠今日都还尸骨未寒。”终南掌门捋须附和道。
“点苍当年倾一派之力虽功败垂成,但如今吾等若倾九大门派上下之力,又待如何?”雪山掌门不以为然。
“但万一不敌,武林岂非倾覆?”昆仑掌门面容严肃。
众人意见交锋,争执未下。
“诸位但听老衲一言。”良久,空见方丈终于开口。
偌大的千佛殿顿时宁静,众人仰盼着这位已执武林牛耳二十余年的老方丈,拯救武林于水火。
“此祸已绵延十年,武林人心惶恐,终无宁日,是以老衲赞成集武林各大门派之力,共同了此妖孽,但务求毕其功于一役,该如何规划、聚结乃至统御,皆非朝夕之功,眼下约战之日已近,事关天下安危,吾人自不可躁进。”空见方丈缓缓说道,众人点头称是。“故今年便由老衲应战,果若道消魔长,意味老衲凡缘已尽,但盼诸位能以一年为期,聚武林之最大力量降此妖孽。”空见方丈依旧是不疾不徐,显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大师万万不可!”雪山掌门忙摇着手。
“是啊,整合武林各大门派此一大事,无大师不成啊!”昆仑掌门起身向空见方丈拱拳。
“大师,不如今年由孟某会他一会?”孟汉强急道。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空见方丈双手合十,垂眉沉吟,显是心意已决。
近清真人长叹了口气,他明白空见方丈既下决定就无转圜余地,但即便武功绝顶如空见方丈,依然抱持着舍身地狱的悲念与战,今年战后,只怕武林将痛失领袖。
咚咚。
大殿木门突传来叩门声响,众人心下一凛,伊等虽忙于议事,但何人竟能在武林群英面前无声靠近不被发觉?
但见一中年汉子负剑步入。
“剑臣?”近清真人惊喜地唤了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席间英雄也起了骚动,连空见方丈也不禁动容。
“蒲剑臣见过方丈、真人及各位英雄。”蒲剑臣抱拳向全场行礼,顾盼间,风采不减当年。
蒲剑臣,武当派俗家弟子,被前掌门长正真人誉为武当百年来第一剑,“仙剑”盛名享誉武林,生平未逢敌手,却在三十五岁声势如日中天之时退隐江湖,一别十余年,音讯全无,有道是蒲剑臣潜心道术,闭关修炼,亦有道是蒲剑臣遇得仙迹,造舟出海寻蓬莱之岛,但谁也未料到他会在今日武林危急存亡之秋归来,翩翩有如及时雨。
“剑臣请命,与鬼一决。”
空见方丈看着他身后的长剑,那确实是足以寄托武林希望的剑锋。
他颔首,浅浅露出久违的笑容。
枪乃百兵之王。
南宋以降,杨家枪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名枪。
二十年前,杨允龙创“神枪门”,其弟杨成虎以杨家枪官拜御林禁卫军总教头,其两个儿子杨羽、杨飞均亦枪艺非凡,一门四杰以“杨家三十六奇枪”称雄天下,人称“四大枪”。
尔后武林称枪者,莫不以杨家“神枪门”为宗——直至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枪出现。
年方二十三,名不经传,使的一把大枪一丈零八寸,他在广发各路的挑战帖上署名“高竟”。
短短一年,数十位成名英雄败在那把大枪下,“高竟”的名字迅速在武林沸腾。
而今日,他亲至神枪门送战帖。
“黄毛小儿,为何而来?”杨允龙懒坐在白虎椅上,睥睨眼前这位以旁门左道的枪法弄皱江湖一池春水的青年。
高竟指了指大厅正中的匾额,哂然不语。
那块圣上御赐神枪门的匾额,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天下第一枪”五个金字。
“哼!”杨允龙登时变脸,极其不悦地鼻哼一声,“何时一战?”
“后日正午,华山绝岳。”高竟拱手,不卑不亢。
“选日不如撞日,何不今日了结此事?”杨允龙咬牙,他感觉脸上有火烫的羞辱。
“高某后生晚辈,悉听尊便。”高竟微笑。
杨允龙“嚯”地起身,他那柄成名数十载的无敌金枪就在椅旁,他看着赤手空拳的高竟皱眉。
“你的枪呢?”
“擅带兵器前来拜见,是大不敬。”高竟神色自若地耸肩,“但求杨掌门借府中大枪一用。”
“好!好!好……”面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杨允龙怒极,愤愤指着两旁架上挂满的枪支,“你且自取,我神枪门的大枪均是精钢炼制,相信不致讨了你的便宜。”
“杨掌门取笑了,天下第一枪本不在兵器好坏。”高竟随手自架上取了一柄大枪。
杨允龙深吸口气,以缓和体内的怒气攻心。
他从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的言词羞辱。
但他很清楚,三枪过后,这小子就再也说不出这样不识好歹的话了。
大厅净空,两人持枪对峙。
杨允龙微微屈膝,双足稳如擎天支柱。
杨家枪基盘在两足,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合而为一,周身成一整劲。
只见杨允龙一枪刚猛无匹地朝高竟的头脸刺出,力未用老忽一转手腕,改以枪身横劈高竟右臂,此枪虚实互掩,足以夺高竟手中之枪。
但这劈却落了空,只见高竟折腰,上身仰躺成水平,硬是闪过了杨允龙的劈击。
杨允龙此刻才发现高竟已改用右手单臂持枪。
枪尖竟直取他执枪身后段的左手腕!
他横劈的力道未歇,活像是用手腕迎向高竟直刺的枪尖,此势如不止,他的手筋恐断,将终身无法再使枪。
金枪哐啷落地。
杨允龙从未听过金枪落地的声音。
他终是选择左手松枪,全力劈击的情形下,单手握不住枪,只能任由金枪狼狈飞出。
仅仅一枪。
高竟微笑收枪。
“杨掌门可有听过‘白马银枪’高思继?”高竟不顾寒着一张脸难堪不已的杨允龙有无回答,径自说道,“当年高将军可是五代十国第一名枪,但数百年后世人却只记得杨家枪,故我高竟今日即要向天下证明——”
他还枪,却是将手中长枪掷向大厅正中的匾牌,枪尖牢牢钉住中央金字,“天下第一枪”五字剧烈震动。
“高家枪,才是史上第一枪。”
高家枪大败杨家枪,越五日,高竟收到一张大红战帖,其上附着一节枪头。
但见枪头前端圆钝平整,不似一般枪尖。
杨家绝学,“万钝”。后日正午,华山绝岳。
署名“杨羽”,杨允龙之子,杨家枪最新一代传人。
高竟从父亲口中听过“万钝”之名,此枪号称杨家最后一枪,须经千万次破空击式,使枪尖自然消钝,方可练就,杨家枪代代相传数百年,练得绝枪者却屈指可数。
高竟抚着那节枪头,竟隐约有些灼热感。
他忍不住愉快的笑容。
后日正午,华山绝岳。
高竟带着一柄大枪前往赴会。
杨羽倚枪长立,似已等候多时。
高竟认得那把是杨允龙的被他击落的金枪。
“高家枪?”杨羽身形剽悍,约莫三十多岁,他冷眼看着高竟。
“正是。”高竟微笑,“七十六战未逢一败,天下无敌高家枪。”
“好。”杨羽冷笑,“且看我杨家绝学尊驾是否看得上眼。”
“高某求之不得。”高竟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令人恼怒羞屈的微笑。
引信已燃,大战即发。
两人持枪,定心枪尖。
杨羽疾速一枪刺出,再一枪,又一枪,枪影如雨落,团团封住高竟全身上下。
高竟或闪或挡,或避或架,似成守势,但他其实正在等待,等待他所期盼的那式绝枪。
“万钝”。
高竟不禁睁大了眼。
他没有意料到杨羽这招平凡无奇的直刺,竟是杨家最后一枪。
毫无花式,大巧不工,单单纯纯地直刺。
却势不可挡,速不可追。
这枪出乎高竟的意料,让他心中图思的应变招式全都派不上用场。
瞬间,他感觉身体一寒。
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他手中的大枪脱手飞出。
在杨羽将折曲的左臂伸直,刺出雷霆绝枪之前,他的枪竟像飞窜的毒蛇,直挺挺地贯穿杨羽的左前乃至左后臂。
鲜血如箭。
杨羽的“万钝”并未刺出,只怕他这辈子再也刺不出这般枪式了。
高竟反手抽回斜刺在地的大枪,仰天长叹,这般结果并非他所乐见,但杨羽这枪实在太快太猛,逼得他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家‘万钝’,名不虚传。”
高竟赞叹声才稍落,后方却传来破空之声。
是枪,但显然不是他眼前负伤跪地的杨羽所发。
他下意识地闪避,不料闪避之处突然又出现一杆枪。
甚至在身侧,又是一杆枪同时袭来。
电光石火间他看清楚自己被围困的处境,以及这三杆枪的主人。
杨允龙、杨成虎、杨飞。
天罗地网的突袭枪阵里,他只剩一处可避。
但他已经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他。
浴血杨羽奋力将金枪用右手单臂掷出。
“四大枪”,合攻!
高竟虽已用上十成功力,却仍然避不过杨羽这击,肩上挨了一枪,鲜血绽放如花。
但也仅此一击。
高竟受此合攻突袭,心下怒极,手中大枪毫不留情,虽中杨羽枪击,但趁其他三枪突刺落空之际腾身而出,高家枪法快狠落花,一个回合就将三枪逼退数尺,几难成守势。
贵为四十万禁卫军总教头的杨成虎不禁心下骇然,他不过架了高竟两枪,持枪的双手虎口却已经迸出鲜血。
长枪险要把持不住的杨飞也终于知道为何父亲会一招落败了,眼前这厮简直就不是人。
非人哉。
不再留情的高竟简直杀红了眼,各式枪法以诡谲无比和难以思议的角度、速度及力度刺出,杨家四大枪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华丽残酷的枪技展演——自己手中的枪、心中的尊严都被一一击落。
全场只剩高竟一人持枪。
长身挺立,宛若天神焕发。
“偷袭围攻,以众击寡,好一个杨家四大枪!”
他冷笑,明亮的枪尖傲然指着颓然败丧的四大枪。
但那枪尖却陡地一阵摇晃。
高竟只觉得左肩的枪伤突然如大火焚烧般剧痛,全身不停冒出冷汗,心跳失速,牙关止不住颤动,眼前画面一阵忽明忽暗。
金枪有毒。
他的脸已成紫酱色,他想插枪勉力稳住身子,却是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杨允龙满是鲜血的手拾起地上的金枪,那杆曾是天下第一的金枪,缓缓地步向高竟。
“你的高家枪确是天下第一,杨某认了。”杨允龙森寒着脸,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冰冷得像块花岗岩。
直至现在,他仍然无法置信自己必须在骄傲的金枪上涂上肮脏的剧毒。
时也,命也,运也。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今日之后,天下再无高家枪。”
枪落,从高竟的咽喉刺进生死分界。
躺卧在地的高竟最后只看见血色满天,落英缤纷。
杨羽一枪痛雪父辱、重振杨家枪威名的消息没多久就在武林盛传开来。
而他击败高竟的杨家绝学“万钝”,更是被描述得出神入化,有人道此招一出,如千军万马,所向披靡,吓得高竟六神无主;也有人道此招因杀性太强,出枪必见血,所以杨家人非到最后关头绝不轻使,今次高竟可谓虽败犹荣,得以自身性命换取亲眼目睹杨家枪数百年的旷世绝艺。
以侠义仁德著名的杨家神枪门,虽向高竟报了侵门刺牌之仇,但杨羽仍尊敬高竟高超的枪法,称他为毕生最可敬的对手,以隆礼厚葬高竟,甚至将杨允龙传予他的金枪也一并入棺陪葬。
“知音易寻,敌手难觅,高兄,咱们来世再战。”
杨羽将一
土散上高竟的木棺,像要永远覆盖住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杨羽没有想到,他将金枪为高竟陪葬的消息一传开来,竟成为盗匪觊觎的目标。
高竟死后七日,深夜,两名身着黑衣的盗墓贼手持火炬,蹑手蹑脚地潜入高竟的墓园。
当中身材较为高大的盗墓贼一个翻越登上墓丘,只见墓丘上已被挖掘一个大洞,他皱眉,怕是同行已经捷足先登。
“爷可不管,照将他的棺木挖出来瞧瞧。”另一名盗墓贼直嚷道,他可不想这一趟辛苦跋涉却空手而回。
于是他俩合力挖掘墓土,打算将棺材抬出看个仔细,但没多久他们就停住了。
只见该被铁钉封死的棺材板上破了一个大洞,里头空空如也,不只没有金枪,高竟的尸骨也不见了!
如此情况,盗墓多年的他们都很清楚,这绝不会是同行干的。
“尸变了!”
他俩失声尖叫,顾不得脚旁器具都还没拿,没命地在深夜密林中奔跑,惨淡的月光照得他们心惶惶。
遥远的几声犬嚎掠过。
杨羽今夜喝多了。
城里最大的定远镖局楚总镖头今夜在府中设宴,齐聚各路英雄,杨羽身为神枪门新一代的传人,痛雪父辱的美名盛传江湖,楚总镖头待之为上宾,不仅位列首席,更极尽吹捧之能事,甚至将府中珍藏十八年的美酒大方开瓮,众人畅饮好不痛快。
待他脚步踉跄走回神枪门时已届子夜,府里一片宁静。
他连叩了几次门,家仆却都无人来应门,恼怒的他一脚踹开了大门。
里头没有一丝灯火,只有恍暗的月色映照。
却将地狱的模样照得清清楚楚。
血流如河,尸横遍野。
不分男女老幼,少壮妇孺,神枪门上下一百零七口,无一幸免。
每个人身上的伤口都只有一处,正是在不断溢血的咽喉。
杨羽惨叫,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自己的面孔。
满室阴暗的血腥,他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靠近,带着一把金枪。
神枪门覆灭,杨羽也疯了。
待有人发现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他时,他只会喃喃重复着一段话,一段整整残害武林十年的恐怖谶言——
“华山岳,逢子夜,七月七,逐年决,失此信,天下劫。”
最初并没有人把这段话当回事,只道杨羽遭此家门惨案,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但当年的七月七日一过,灾难丕生。
先是黄河泛滥成灾,百万灾民流离失所;中原一带突生百年未见的大瘟疫,夺走数十万人性命;甚至由北至南,各地陆续发生屠村惨案,死状一样都是见血封喉,天灾人祸,世间大乱,人心惶惶。
遇此劫难,纵皇上亲至天坛祭神也无济于事,而武林中人此刻都记起了杨羽的那段疯话。
于是来年的七月七日,子夜,华山派掌门岳正坤独上华山绝顶。
翌日,华山派弟子在山谷寻获掌门的尸身,同样是一枪刺喉夺命。
而当年天下灾难终于止歇,武林中人至此方了解,是高竟的鬼魂索命来了。
他灭了神枪门却依然怨气未消,每年还要杀害天下英雄,年复一年,前往华山的英雄都是有去无回。
三年前,以点苍派掌门为首的点苍七侠,为免高竟再危害武林,不顾江湖单挑规矩,七人一同上山诛魔,却依然只剩下冰冷尸身。
此后再也无人敢去应战,武林领袖少林寺于焉召开英雄大会,聚各大门派掌门,欲解此难。
但英雄大会连开三年,除了赔上衡山剑派掌门甚至丐帮帮主的性命外,众英雄依然一事无成。
——直至蒲剑臣的出现。
七月六日,大战前日。
夕阳西下,华山山脚左近的食肆老板看着店里最后一桌的客人寻思,要在天黑前打烊,赶紧离开到城里亲戚家避一避,免得遭深夜华山决战的池鱼之殃。
这时一名壮汉低头走了进来。
之所以低头,实是因为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如不低头就会撞上较为低矮的门框。
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高壮身材,浑身肌肉,这等天将身材,行走江湖的人难免都会多看他一眼,何况他还拿着一把用油布包覆的奇怪物事。
那物事足长一丈有余,粗径如碗口,他的大手像是持握着一根墙柱般。
“大爷请坐,要不要来几斤本店招牌的熟牛肉?”老板趋前赔笑。
“我不吃牛肉。”壮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径自找了座位坐下,身后那物事立着稳固如柱。“白酒十斤,大饼三十张。”他咧嘴点菜。
“今夜我看高竟那妖魔气数已尽,天下终要太平了。”隔壁桌对饮两人中的胖子拍手说道。
“陈兄这话可别说太早,去年丐帮帮主亲自出马时,可不也豪言要了此妖孽,到头来还是不幸横死啊!”瘦子饮了一口酒,依旧满脸忧容。
只见壮汉安静地吃着他桌上堆积如山、热腾腾的大饼,老板看他这等惊人食量不禁出了神。
“柯兄有所不知,论江湖阅历我陈永峰到底还是多些,这蒲剑臣何许人也?当初他退隐前可号称武当百年第一剑,才三十来岁年纪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之后归隐十余年,相传他已将剑法练至化境,能虚空御剑,千里斩级,高竟不过区区妖魔,如何能抵挡得了剑仙?”胖子说得口沫横飞,信心满满,“有道是,仙剑既出,谁与争锋?今夜过后,天下就太平了!”
“这么厉害,那陈兄不如今夜上山观战,见证武林历史?不过要当心,听说这十年来观战之人,无一能活着下山。”瘦子依然是怀疑神色,故意讽道。
“柯兄此言甚是!”胖子大拍桌子嚯地起身,豪气干云,“我陈永峰今夜就上山瞧他一瞧,看这高竟究竟生得是圆是扁,待明日……唉呦!我的肚子!”他说到一半,突然曲身抱着肥厚的肚皮,狰狞表情痛苦不堪。
“陈兄你还好吧?”瘦子连忙上前关心。
“兀那[1]老板!一定是你们店的牛肉不新鲜……唉哟!肚子好痛……”胖子鬼吼着,抱住肚子往外冲去。
“陈兄你慢点,当心摔着啊!”瘦子在桌上留下一锭银两,也仓促地跟了出去。
老板看着他俩一瘦一胖上演的这场闹剧,只能摇头苦笑。
壮汉依旧安静地吞食桌上的大饼,一口一口缓慢地咀嚼,像要汲取当中所有的营养似的。
时近子夜,华山绝顶渺无人迹。
蒲剑臣带着一柄长剑独自上山,一柄很轻很薄、锋口锐利的剑。
上头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不是高竟,是一名身持奇怪物事的高大壮汉,那物事包覆油布,矗立如柱。
“尊驾观战,生死请自负。”蒲剑臣向他稍拱了拱手,淡淡说道。
壮汉却没有搭理他,如炬双目只注视着月光不及的深山幽暗处。
他来了。
高竟拿着一把金枪缓缓走近,月光下他依旧是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容,却是毫无生气的惨白肤色,相较之下,咽喉上的那洞黑色窟窿更为显眼。
“高家枪下亡魂,且报姓名。”高竟开口,阴阳不定的高低音调听来令人发毛。
“哈哈哈!”蒲剑臣朗声清笑,“尊驾怎知蒲剑臣此番正是为超度亡魂而来?”
“请。”高竟不再多话,唇舌之争对他已毫无意义。
仙剑一动。
高竟的脸上划过一道亮光。
然后重重剑影排山倒海而来,非实非幻。
高竟面上虽无表情,但心下却是大为振奋。
不论生前死后,他从未遇过这般对手。
他竟无法判断蒲剑臣剑招的虚实,只能以几招枪式格挡试探,他终于尝到高手对决、生死悬于一线的刺激感,实在是久违了。
枪剑转瞬已上百交锋,空中迸出无数光火。
蒲剑臣也从未遇过这种对手,毕竟他自出道以来就未逢敌手。
仙剑淋漓,高家枪快意。
兵器间铿锵叮当像在鸣奏曼妙的乐曲,两人疾飞的身影恰似其中跃动的音符。
一人一鬼,武林史上仅见的激战,壮汉就在旁亲身观看,却依旧面无表情。
数百个回合下来,依旧难分轩轾。
蒲剑臣不认为自己会败,但也想不到取胜的方法。
枪剑仿若围城,他已坐困其中。
又是一剑刺出,他已料到高竟会侧身闪过,低身一枪将斜刺攻他面门。
但情势却瞬间出乎他意料。
高竟的左手竟松枪,改以右手单臂持枪。
然后他手中的长剑竟整只刺进了高竟的左臂内。
并未溅洒鲜血,死人本就不该有鲜血。
高竟右手中的金枪光闪,直刺向蒲剑臣已近身的胸口。
高竟以臂换剑,整柄剑被没入的蒲剑臣无剑可挡。
他合上眼,想起多少位英雄豪杰在华山最后的宿命。
哐啷一声,死亡在蒲剑臣面前来了又去。
是壮汉出的手,那件物事原来是一柄奇特大枪。
相较一般大枪,这柄奇枪足长一丈二尺九寸,径如碗粗,使来如持钢筋墙柱对战。
高竟被这一挡也不恼怒,只觉好奇,此汉旁观伊与蒲剑臣战后,竟仍敢奋勇与战。
高竟一边寻思,一边将刺进左臂的长剑抽出,转动了下左臂,恍若无事发生般。
“来者报名。”高竟敬他的英雄气魄,不现喜怒地问道。
“项某薄名,不足挂齿。”壮汉表情同是不见喜怒,只见他举枪又是再战。
双枪对决,金火闪耀空山。
高竟很想笑,如果他能笑的话。
比起旗鼓相当的蒲剑臣,此汉的功力竟是比他们都要高出一班,何况他还是使枪的!
他忆起了遥远的天下第一枪。
于是他忘了短短年余的快意江湖,忘了与神枪门的血海恩怨,忘了倒在他枪下的英雄好汉,忘了他已不再跳动的心脏。
他只记得最初习枪时,满腔的壮志热血。
“高家枪才是天下第一!”他吼道。
但他这毕其全力的一枪却刺了空。
代价是他被一枪贯穿的左胸膛。
“好枪法。”高竟狰狞,“可惜死过的人是不会再死的!”
壮汉看见高竟金枪的夺命枪尖已在眼前。
刺入,血花如注。
壮汉面门扎扎实实地挨了这枪。
胜负已分。
高竟想叹息,如果他能的话。
若是生前,他绝非壮汉的对手。
终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然后一瞬间高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脸上一个浴血窟窿、早该倒地的壮汉改以单手持枪,一记横劈朝他袭来。
一记猛霸无匹的横劈,金枪竟应声断成两截。
然后一记直刺,巨枪硬是从高竟胸口贯入,高竟感觉自己腾飞了起来。
霸极,迅极,猛极。
高竟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有人能这般使枪。
直挺挺地,高竟被那柄巨大奇枪给钉在山岩上,动弹不得。
他想起了当年他飞枪直钉的金字匾额。
“项某薄名不足挂齿,但此枪名为‘霸王’。”
山壁上不死不活的高竟睁大了眼,一旁的蒲剑臣也悚然动容。
他们都想起了一位古老的悲壮王者,以及关于他使枪“单手十八挑”的传说。
但更让他们震惊的,壮汉竟然扯下了满脸是血的面皮,露出一张灰黑粗硬的、难以置信的面孔。
那是个双眼血红的牛头。
壮汉刹那成为一头牛面人身的妖兽。
“高竟,你的枪法不俗,可惜妄造杀业,罪孽深重,将永世在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牛头竟口吐人语,看得蒲剑臣瞠目结舌。
“哼!”高竟冷笑,“高某自冤死时起,早已深陷地狱。”
“既已入地狱而不得出,何不持枪与我同行修罗道,做极恶之鬼,吞尽天下妖孽?”牛头豪笑,大手一扬,壁上巨枪倒飞而出,归回其手。
高竟落地,望着眼前这头不可思议的牛面妖兽,他缓缓拾起地上断掉的半截金枪。
“地狱无惧,岂畏修罗?”
“好一个岂畏修罗,便随我去见阎王吧!”
牛头豪爽大笑,只见他大手一挥,他与高竟身上亮起了点点光芒,在黑夜光影交迭之下,两道身影渐渐模糊,淡淡地隐入亮光之中。
倏忽片刻,华山绝顶又归于寂静,没有持枪疯狂的恶鬼,没有猛霸的牛头妖兽,明月照风林,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蒲剑臣恍惚看着地上的长剑失神。
嗣后。
十年来唯一生还步下华山的蒲剑臣,将随身长剑卸下留予近清真人,只淡淡说了句:“恶鬼天除。”懒洋洋伸个腰,毕生都未再涉足江湖。
他回到熟悉的山林小屋,当着窗前晨光,展开那卷行笔过半的著作手稿。
笔墨在案,提笔的他忆起那夜华山的光景。
但见篇名《鬼差》,首段行笔书下:
《楞严经》有言:“牛头狱卒、马头罗刹,手持枪矛,驱入城内,向无间狱。”
据史载,清光绪二十年,《聊斋志异》下半部遗灭,后世遍寻未着。